2016年2月27日 星期六

摩娑印認


        作為孟德爾頌萊比錫布商大廈首席指揮的傳人,丹麥作曲家Niels Gade(1817-1890)在德國無疑有獨特的影響。相對於丹麥人認為他的音樂太德國而缺少丹麥民歌質素,德國人反而因為他具有德國之外的異國血脈而多所關注。國民樂派代表性的作曲家挪威葛利格、丹麥尼爾森都是Gade的學生,但他趕不上國民樂派風行的潮流,身處於行將壁壘分明的音樂潮流中,始終擁抱德國浪漫精神的純粹美感,是Gade被歷史浪潮席捲而淹沒的原因。然而,當逆著潮流重新檢視這些被時潮所掩蓋的名單,透過耳朵而不是已被定格的流行古典樂史,這些姓名亦將在摩娑印認中活現其神貌。

       應該說,當Gade小提琴琴音迴盪於斗室,我暗自著惱,為何這麼晚才認真聆聽他的音樂,尤其是這三首小提琴奏鳴曲。印象中,舒曼、葛利格的小提琴音樂,還不如Gade雅暢動聽,莫札特、貝多芬的小提琴奏鳴曲,也非曲曲珠玉。我心目中最出色的小提琴奏鳴曲是布拉姆斯那三首淬鍊人生風霜的刻骨之音,其次是舒伯特集歌詠與哀愁於一身的D934,然而,這些音樂都不是聽一兩次就能上手而入神心馳。Gade的小提琴奏鳴曲,三曲十樂章,流暢動人的旋律傾瀉不絕,讓人陶醉。或許這幾年聽感浸染的無形陶養間,無論直覺潛意識或知性能力,對於音樂質素之辨析、感受更有會心。於是乎當音樂婆娑盤旋時,更能心動神馳,與之游移隨變,情隨曲遷,意與神會,而更陶然自樂。

       第一號與第二號奏鳴曲之第二樂章,是不可多得的優美旋律。前者有著恬靜甜美的夢幻、空靈特質,後者於幽淡寂寥中蘊含熱情,兩曲皆有讓人駐足神留的力量。Gade的音樂或許不如孟德爾頌、舒曼般個人特質濃烈鮮明,然而他擅長透過樂思的流動匯聚,於酣暢熱情中歌吟詠唱,音樂是洗練而洋溢著色澤,流麗生姿,鮮活朗暢。

       從Gade與孟德爾頌創立的萊比錫音樂院之密切聯繫,我突然湧現好奇,查了網路,發現音樂院之教師群中,孟德爾頌和舒曼之外,諸如Carl Reinecke(1824-1910,中譯為藍乃克)(1687-1755) Max Reger(1873-1916)以及Julius Klengel(1859–1933)、Ignaz Moscheles(1794–1870)、Karl Davidov (1838–1889),皆曾出現於網誌中(後三位則尚未深究)。其餘如Sigfrid Karg-Elert(1877–1933)、Salomon Jadassohn(1831–1902),或可成為日後按圖索驥之指標。而其下校友名單中,亦出現許多耳熟能詳的作曲家和演奏家、指揮家。這不禁讓我想到學院教育傳承的精神,如何薪火相傳形成流脈。剛好昨晚與兩位老師聚餐,對我而言,正見證著以人而傳的文化遞衍之可貴。一位是書法前輩莊老師,一位是詩文前輩同時也是大收藏家沈老師,我跟莊老師這幾年依然有聯絡,每次親近老師,總讓我深刻感受到文人書法浸染於生命中,是如此貞定純如。而沈老師則是去年參觀壯公書法展於開幕式中不期而遇,而結下後續的緣分。兩位於求學時代曾予我智識啟迪的老師,如今能有促膝晤談的機緣,得以於沈老師宅邸就近欣賞、摩娑壯公晚年篆刻印面邊款,細觀其刀法,品讀邊款短文所載錄的交遊情誼,實是難得的緣分。看著兩位老師討論印文詩句(我尤其喜歡東坡的小樓風日晴和、清人筆記中淡入喜中濃出悲外等句),書法、掌故,感受來自傳統學者豐厚的素養,正是學院中日漸被世俗社會忘卻的文人情誼、文化涵養。與莊老師道別時,老師說,書篆、古典詩創作,是小眾中的小眾,在時代發展的趨勢下勢必成為專門之學,只有少數專精者所能涵養而傳承。這段話我於歸途中反覆琢磨。我想,在無形中我也挑起了這個擔子,所幸,還有許多曾與前輩學者、書篆家交遊往來的長者,得以讓我親近見證、請益學習,從中積漸漬染而有所體悟。如同透過Gade的曲風,讓人瞥見浪漫時期最醇美豐厚的遺產。

        以下聽的是Gade第一號小提琴奏鳴曲第二樂章

2016年2月18日 星期四

寧謐泠然


        在一本熱切歌詠古典音樂、擁抱音樂神祇的著作末尾,我讀到英國作曲家Edmund Rubbra(1901-1986)的名字,從作者字裡行間輝耀的神采中,我瞥見這是一位值得注目的作曲家。於是,從隱微的牽緒,到開始蒐集、聆聽Rubbra的交響曲,我發現Rubbra吸引我的東方特質,透過寬厚深廣的管弦樂法,傳達讓人悠然神往的氣韻和境界。在尚未完整摸透Rubbra交響曲的奧秘之前,於此後唱片行巡遊之旅中,Rubbra加入了我按圖索驥的作曲家名單中。

         Rubbra的室內樂,有種寧謐泠然的氣質,而不是熱烈激昂的火花。某方面,這切合於我性格的一部分,某方面,在冬日寒流連翩扣擊的淫威下,Rubbra音樂中的凝寒,更為冷凝孤絕,像荒寒極地中開出的蕤蕊,幽寂而淡然,清高而脫俗。女高音的歌吟,如輕絲曳引上寒宮,飄搖斷續,隱約恍惚,在意存與神迴之間,在留白與揮運之間,讓人的心思意念得以遨遊遠跡,這即是音樂超凡脫俗的魅力。豎琴的錚亮音色,既可暗示吸引周郎顧曲的琴箏,亦可擬聲於有信來潮的流水拍擊,同時又與日本能劇艷麗奇詭的舞步相和拍,且與印度西塔琴之空靈,有跨文化的對談,這都無形中與Rubbra冥思幽寂的氣質聯繫著,其中第八軌長達十三分鐘的豎琴獨奏,亦是豎琴曲目中最珍貴的情感變容。Rubbra在這些室內樂曲間,映照出他所受的西方基督教傳統(第一軌與第五軌)、日本音樂(第三軌Fukagawa受日本能劇影響)、印度音樂(第四軌Pezzo Ostinato受印度音樂家Ali Akbar Khan,1922-2009之演奏影響而譜寫),以及東方古典詩歌背後的溫婉想像之影響。最讓我意外且驚喜的,便是五首從唐代詩歌英譯而譜曲的短章,讓我瞥見中國中古時代的醇美人情,如何在一千年後轉譯為Rubbra音樂語彙間的片段詩意。

        這些作品,選自最早的《唐詩三百首》英譯,由Witter Bynner(1881-1968)與江亢虎(1883-1954)合譯而於1929年出版的The Jade Mountain(《羣玉山頭》,此書有其他譯名,如《玉山》,但江亢虎於初版書衣即自題為羣玉山頭,取自李白〈清平調〉:「若非羣玉山頭見」),摘選韋莊、李端、韋應物、李益、錢起等詩人之作,涵蓋五絕、五律與樂府。透過英譯來推想原詩、查找作者作品,及比對翻譯與原句情景意涵、釋句主從之差異、出入,成為此次聆樂之旅中最意外的收穫。而從原詩情境情意所延展的心理空間和Rubbra透過音樂所推擬形塑的情韻意調,兩相比對,著實樂趣不少。遙遠東方的人情互動,登臺遠思、奏曲傳情、夜涼散步、閨婦嗔怨、送僧佛悟……,這些我們早已從典籍中讀透無隔的詩境,對於孺慕東方的Rubbra,煥發出何種異國情調的誘引?於Rubbra腦海中形構出怎樣的圖畫?怎樣的心理憧憬、懷想或同情共感,於焉交疊著?於聆賞過程中,我一再凝思神想。不同時空情境的交錯互映,不同生命歷程重被咀嚼又再復現,賦予新的生命力,塑造新的藝術,如斯種種,皆可於Rubbra於五首短曲間注入的微毫情意之細膩變化中體悟一二。

        在閱讀解說發現五首唐詩轉譯音樂之前,Rubbra於室內樂中少見的大提琴獨奏曲,始終是我聆賞此輯最難割捨的片段。這僅有四分多鐘的心境剖白,贈與Rubbra的好友William Pleeth(1916-1999,他是Jacqueline du Pré的老師),兩人與Gruenberg合組的三重奏,曾於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時活躍。這首大提琴獨奏,樂思縈繞低迴,晦澀凝滯,情韻飽滿細膩,曲短卻勝過千言萬語。另一曲大提琴與豎琴重奏,較為溫潤淡雅,情思流動明晰,二曲都有Rubbra獨有的冷凝氣質,而與豎琴、女高音之歌詠甚為合拍。大提琴、女高音、豎琴或分或合的不同搭配中(無大提琴與女高音之搭配),見出Rubbra數十年間室內樂風從明亮轉到內斂的心理變境。補白的兩位作曲家Sir Lennox Berkeley(1903-1989)、Herbert Howells(1892-1915)兩首豎琴獨奏曲,亦是罕見的珠玉。

        以下聽的是Rubbra之A Hymn to the Virgin,Op13 No.2


        以下附上五首歌曲所依據之唐詩原作,以便日後重聽時直接參照。
9、
韋莊〈章臺夜思〉
清瑟怨遙夜,繞絃風雨哀。孤燈聞楚角,殘月下章臺。
芳草已云暮,故人殊未來。鄉書不可寄,秋雁又南迴。
10、
李端〈聽箏〉
鳴箏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絃。
11、
韋應物〈秋夜寄邱員外〉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
12、
李益〈江南曲〉
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13、
錢起〈送僧歸日本〉
上國隨緣住,來途若夢行。浮天滄海遠,去世法舟輕。
水月通禪寂,魚龍聽梵聲。惟憐一燈影,萬里眼中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