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30日 星期五

迷濛惘然


        英國作曲家Michael Nyman(1944-)同時也是鋼琴家、樂評家、劇作家、音樂學者、攝影師,製片,而以電影配樂家的身分廣為人知,但他也譜寫歌劇、室內樂、交響曲等屬於嚴肅古典音樂的創作。最早與Michael Nyman邂逅的印記,就是膾炙人口的鋼琴師與她的情人(The Piano)。劇情早已漫漶於記憶之牆上,而唯獨穿透螢幕縈懷於耳畔的音樂,留下迷濛中惘然恍惚的情感連結。一直遷延許久,如細絲線穿針勾引,在音樂織錦之旅中,迂迴指向這張緞片。

        Michael Nyman的其餘音樂對我是陌生的,我也不一定會刻意蒐集他的電影配樂及古典創作。在聆樂之旅中,填補視野匱缺的定位中,Michael Nyman可以置入於自己諸多碰觸過的現當代作曲家中,而,我始終是用古典音樂的感受,音樂史的架構,來歸納收取這些新增衍的線頭,並安放自己與這些歧出旅程的位置。這些短曲集錦,穿插收錄Michael Nyman的各色鋼琴短曲(如與The Piano有關的樂曲,就被打散另置),如萬花筒版看似繁盛多彩,實則可從音樂的流轉映照間,瞥見Michael Nyman音樂語言的內裡和質地。

        如同最初的印象,那The Piano中飄揚於海灘的琴音,有著細緻、澄澈的詩意流淌,卻被安置於詭異不合常情的環境中,如斯許久,Michael Nyman的音樂就和影像包孕的訊息互滲纏雜,隱入我的聽感潛意識底層。如同這張音樂第一曲所喚起的斷片殘痕,我開始思索、釐清Michael Nyman與之前所有鋼琴歷史中的精純萃取,相比之間的離與合,逸離與回返,映照與新痕之間,仿習與變創等問題。在古典鋼琴作家的譜系中,Michael Nyman讓我聯想到蕭邦細緻天成的舞動詩情,孟德爾頌清新如歌的自然吐露,以及葛利格淡雅樸實的野趣,和德布西空靈點逗的圖景暗示。然而一開始之前,我是帶著古典的傲慢來決定Michael Nyman與自身聽感的關係:留心於區辨Michael Nyman與古典傳統不甚吻合之處,將之歸於現當代輕音樂淡而通俗的流行感。但是仔細諦聽,漸能脫離片面印象的輕率歸類,而認可俗情迷離背後的古典精神。Michael Nyman最擅長營造的,是一種迷濛空無,似無著力點,恍然如踱步在夢境中,音符飄散於霧氣瀰漫的空際中,有些情感被定格,有些記憶被喚起,有些惘然暗自延伸,有些冥思駐足低迴,音符在流動中界定空無,空無在凝聚中形塑音符,不是圖景的變換、氣氛的游移,而是情緒的觸撫、感受的張弛,翩想的複疊。

        或許,從嚴肅的古典音樂所要求的嚴謹、豐富、變化和層次,來感受Michael Nyman對情感的造設鋪寫,總感覺其音樂還是過於淺近、俗情流露和過於電影配樂,過於自我重複了些。然而,相較於一些當下悅耳聽過即忘的輕音樂,Michael Nyman已自在影像陳訴的描摹布局之外,讓音樂不僅僅是對電影劇情的表層映寫,而達到對劇情所暗示的情感幅度之烘托和直入底層的挖掘、刻寫。而讓音樂脫離影像之後,依然具有穿透心靈的力量,依然能在觸動情感的振弦之後,敞開一扇可悠緩踱步的心靈小徑。

        以下聽的是第十一軌The Departure (1997. Gattaca OST)之電影原聲帶音樂。聽專輯時就很喜歡這一首,但一直沒發現這是我曾經看過的電影千鈞一髮的主題音樂。直到搜尋影片時,才看到熟悉的電影海報,喚起曾經深受衝擊,縈懷不去的情感,這不能不說是無形中的緣繫與意外重逢。



      以下聽的是The Departure鋼琴版


        以下聽的是The Piano之主題(電影配樂版,比專輯的速度更快)

2015年10月21日 星期三

翼彼新苗


         漫長而無邊際的音樂洄游,翻翩入提琴大師Biber(1644-1704)之羽翼,於熟悉林囿間,瞥見陌生的麟爪,以及過往的會晤所遺落的苔蘚蔓生。似乎,光影移轉間,返照迴移之變化,移步換影之眼界,隨著不同物貌地景之觸引,或者不同版本的洗滌,於早已覺得爛熟的土壤中,開出迎風搖曳的新苗。

        記得,幾小時之前,還在向同學解說陶淵明「有風自南,翼彼新苗」的豐碩意涵,感受自然萬化舒卷展開的奧秘。或許是意象的暗渡,無形渲染,竟貼合於此刻晤對Biber奏鳴曲之心境。窗外陰雲四合,白浪捲岸,星星燈火,隔海相望,研究室闃靜沉寂,唯有低吟之樂曲,流淌如泉。

        空白,是日誌這段期間內的自然色彩,似乎也無心刻意填補些什麼,無心讓某些數字反白。然而,探尋Biber奏鳴曲之旅程,從有意激引搖盪到暫置澄澱,再到如今的順隨點染,是許多日子的尋思與等待的產物。似乎,還不到將Biber說盡摸透的階段,也就現世安穩,在繁忙的生活中留一方空白待塗抹。

        一言以蔽之,Manze版與Letzbor版最大的差別,是豐潤明麗與幽寂清瘦之分別相。Manze之流麗炫彩,氣脈貫串而搖曳多姿,彷彿在弦影弓舞中道出Biber酣暢自如的超技身影;而Letzbor之轉折有度,吐納漸層,於娓娓鋪陳中俱見章法和起轉頓挫之行止,於駐足開展中道出Biber幽邃豐饒的探索境界。Manze版讓人注意到Biber在玫瑰經奏鳴曲之外,另一方微毫中見天地之美景,而能初步滿足於對Biber音樂之偏嗜匱缺。而Letzbor版,則在Manze豐盈鮮潤之色澤中,導出枯淡卻耐人尋味之聲響刻寫。兩人氣味格調之分野,幾乎讓此曲映照兩種面貌,如不細細比對,乍聽以為是兩首不同的作品。或許,諦聽陪伴已久的是Letzbor版,早已匯入血脈。即使Manze之技巧更鮮毫畢現,流暢豐盈,但Letzbor刻意營造之樂句起伏和頓挫對比,以及對情韻刻寫暗示之用心,更讓此曲於技巧華彩之外,綻放出如苦行僧般的思索痕跡。再再讓人想到玫瑰經奏鳴曲中歷練與洗滌之昇華轉換。只是,玫瑰經奏鳴曲是套裝行程的完整大氣,而此首1681年奏鳴曲,則隱藏於曲曲變換風景的短章縫隙間,我尤其喜歡第六號奏鳴曲之二Passacagli,以及許多無暇詳舉而觸耳而得的感會瞬間。

        Letzbor或許比Manze,在我的筆下,更不吸引看倌之耳。然而兩版同樣收錄Biber以聲音摹形狀態的Representativa,其中進行曲之滑稽場景,反而節奏鮮明,動態活潑,拍點明確,其奇詭盡興之姿態,比之Manze版更有過之而不及,可見Letzbor是當為而不為,擇時而為之。此文也是當寫而不寫,擇時而吐之。時窗外闃黑沉寂,點點漁火,與校樓燈火相掩映,而音樂依舊。該下山了!

          10月22日附記,解說中提及許多Biber之前及同時代的作曲家,對小提琴脫離義大利影響皆有著力,暫抄錄其名如後,以供異時針線暗合之尋。Johann Heinrich Schmelzer(1623-1680)、Thomas Baltzar(1630-1663)、Nicolaus Adam Strungk(1640-1706)、Johann Jakob Walther(1650-1717)、Johann Paul von Westhoff (1656-1705)。其中Westhoff之無伴奏,曾經於 網誌中亮相,而Schmelzer、Walther則在多篇中約略碰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