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怎樣醞釀,怎樣縈迴在心,才是釀蜜熟採的傾吐時刻?究竟,瞬間的觸動,如何匯聚成拉引文字之充沛力量,而讓隱意識弋釣於意念之汪洋,而掬片言於手、曳成辭於心?還是,當主觀意念決定與一張唱片的對決,之後,意識底層便編織刻鏤,鋪線埋針,於無形中渙衍交蕩,只為了這必將到來的書寫時刻?
然而,對手之強弱,決定這場交鋒所能劍擊出的火花,或者一擊不中,徒留餘芳。至少,面對這可敬的對手,反覆的晤對成為卸下防備的基本招式,成為乘隙而入的施力點。於古大提琴幽緩深沉的重拙劍式間,尋找招與招之間的破綻,以及心靈得以借力使力的迴旋,最終無招勝有招,與音樂的漫衍盈溢融會難分。
化為文字的書寫,終究得進入一種意念指引的明晰感和條理性,這是他者介入後的關係網絡,所必然開展的非我空間。而純我的自我晤對,或可安游於意念湧現或隱或顯的遮引勾連之時刻,所輻射出的私密空間。任意緒、意念、意想、留存、亡失等各種交錯生滅的靈光,迂迴又清晰地貼近音樂的本真,與聲響從歷史中迴游而出的優雅身姿,貼體照面,而形存神留,便是念念相續的此在。
此在,十七世紀中尚未編織排序的各種舞曲,於焉逐漸匯歸聚合,出於一種無形而難言的沉默共識。彷彿分散四處的聲音,Allemande、Courante、Sarabande,從虛無中找到彼此可以依靠棲身的順序,慢快慢,停與動、凝滯與流衍。而後加入Gigue、Prelude,分別搭建後前,再於薩拉邦德與吉格間自由穿插小步舞曲、嘉禾或波雷舞曲。Hotman(c.1610-1663)的老師Andre Maugars(c.1580-c.1645),據傳有助於路易十三的姊姊嫁至英國查理一世時而將薩拉邦德帶至倫敦。然而,真正將古大提琴之藝術性和歌唱抒情力量提升至其他樂器之上,當推Nicholas Hotman。作為de Machy 與Sainte-Colombe的老師,終究於其徒弟紛紛露臉之後,於聆樂之旅中不期而遇。他是最早建立A、C、S、G諸曲為核心舞曲的作曲家。Hotman師徒三人,外加徒孫Marais紀念Sainte-Colombe的銘辭一曲,以及同時代比Hotman稍晚的Dubuisson,五位作曲家,成為五道古大提琴曲的屏障以及帷幕,迴謢著古大提琴時而低吟苦澀,時而內在渦旋的張力圖譜。
曾經,我想仔細繕寫四道屏障的光色與紋路。然而,每當舞曲構成一個內在自足的渦流,文字還來不及捕捉其宇宙內部的懸臂與迴旋,又進入另一個宇宙的瑰麗與深邃。如是念念輪迴,念念相滅又相續,又豈是蒼白的指涉所能盡陳!於是放棄破解奧秘之執念,敞開心胸,讓音樂不斷穿行於意識與現實的交會,於揮毫貯墨時,於緩身馳念時,於夢招神往時,渦流之迴旋,低迴之漫衍,吞舐有形世界之邊界。我依稀可辨得Hotman與de Machy更契合我心之樸質直指的探源力量(尤其第21軌2分12秒後拔高之孤絕感,Dubuisson之薩拉邦德中同樣迴腸可感),以及同樣蘊藏在Dubuisson更明朗直率的表露。而Sainte-Colombe與Marais,則更清妙雅姿,融輕颺之豐潤與沉靜之幽寂,而有細膩琢練之美。而這只是一種片段臆想,當心靈迴游於每一個小宇宙間,則所有的分別擬議,只是方便法門。拋去計較區隔之想,放下解謎破譯之別,則琴音之震動微茫,於焉盈溢,於焉生滅,於焉自存。原來,動的不是音樂,不是宇宙,而是心。當心沉靜時,音樂之舞動、宇宙之渦漩,冥然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