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30日 星期日

遙脈暗合


         舊文埋線引緒,在時間迤邐間暗自沉寂,靜待光陰發酵溫存,終究於迂迴行進間,當下撞進過往,所有曾經掩藏的線索,於焉清晰可瞥視。

        近期因房子出了些狀況,被攪擾的心緒頗不安寧,好不容易按照事先排定的行程赴溪頭遊玩,也被連續幾天的陰雨妨礙心情的朗暢張弛。加之先前一週抱病休養,卻也不能不按照計畫撰寫評鑑報告書,制式作文實無樂趣可言,遷延太久又耽誤其他排定之事務,這個暑假之後半,過得甚不暢悅。還好昨日南風印社之聚會,還能於抱病期間刻就幾方印章,順利完成課題。今日盤石書會聚會,主講先前於六月份發表之一篇書法論文,能盡抒己見,獲得肯定,甚感快慰。且拙著按照出版行程進入最後階段,已過目合約,正待封面完稿,便可付梓。評鑑報告書又近完稿階段,如此種種,尚屬讓人快意撫掌之事。此刻,挑選網誌欲付之書寫的唱片,撇去過於沉重之低音古提琴,暫時放下還未參對完成之Biber,避開與前一篇雷同之印象浮標,此張於焉水落石出。

        這條線索,就是Kucharz,這位莫札特於Don Giovanni歌劇中替他量身打造的曼陀林小夜曲,既是莫札特之密友,又是當時甚有代表性之曼陀林演奏大師。由Kucharz牽連的關係網絡,則與貝多芬譜寫四首曼陀林曲給其女弟子Clam Gallas有關,這些都在前一張專輯的解說中提及。然而當時僅從書面資料讀到的樂曲,如今可點逗跳濺,流珠於耳畔,化陌生為親切,周遊音樂之秘響旁通,當其迴腸隱接、遙脈暗合,自然生發出隱密之網絡端緒,而有更多延展觸類之可能,如此,豈不是樂事一件?

        於是,莫札特兩首曼陀林與人聲的溫潤共演,如清風般妝點著曼陀林的窗臺,貼體沁脾。貝多芬四首小曲之清新宜人(解說認為其中一首是譜寫給演奏曼陀林的好手兼好友Wenzel Krumpholz,與先前的訊息不同。而四首中篇幅最長的主題與變奏,明朗愉悅,更予人歡快感,和貝多芬一般嚴肅搏鬥的形象大異其趣),莫札特學生Hummel,替貝多芬醫生Malfatti同時也是曼陀林愛好者譜寫之奏鳴曲,典雅中不失抒情優美,於古典風味中注入熱烈昂揚之情感以及奇詭變化之轉折,比之貝多芬之作更為精彩。曼陀林之揮灑,燦爛如繁星點點,而其幽咽,低迴如渦流。而在前一次旅程中深受我激賞的Raffaele Calace(1863-1934),如今可聽到雙曼陀林組曲之第三號,Op98,時代相去甚遠,但這位被稱為「現代曼陀林演奏之父」的作曲家,投身於曼陀林之闡揚,譜寫約170首作品,醇古之氣息置之專輯中絲毫不突兀,不因步入二十世紀而讓曼陀林過於新穎而褪去新鮮感,而在古與今之對話中孕育新的生命力。最後,附贈義大利產而在巴黎出人頭地的作曲家Emmanuelle Barbella(1718-1777)之二重奏,第三樂章頗有奇趣之長標題,貌似開德國民族一個玩笑,畫面形象感十足,與作曲家甚富魅力的瘋狂評價,十分合拍。

        這或許不是引人流連忘返的經典音樂,然而,卻有解謎恍悟之效果,且透過曼陀林簡潔有力的跳盪奔馳,緩解生活中的不快與連日陰雨之煩悶,亦自具有療效。

        以下聽的是貝多芬曼陀林變奏曲

2015年8月7日 星期五

迴沿漫溢


        將Albert Roussel(盧賽爾,1869-1937)與 Charles Tomlinson Griffes(1884-1920)的鋼琴音樂相參照,曾經是尋味音樂口感的途徑,企圖從印象樂派的遺澤中辨認出兩位作曲家各自的氣息和聲紋波痕,而有潛在的對話和參證之用意。而這只是我碰觸廣袤印象流風的兩幀圖景,作為礎石,以踩踏出另一方波潮相漬的迴沿,蕩漾漫溢。

        Griffes是法德樂派之融會,終究落腳於美國,畫出短暫的光芒。Roussel也在傳承之匯聚上於法國的領土中容受德國影響(從法朗克所帶領的一群擁護者法朗克黨中,丹第d’Indy是他的老師),而同時兼容聖桑、佛瑞Neidermeyer學校的法式詩意、敏感、優美,以及丹第創立的Schola Cantorum(聖樂學校)對規範、形式、對位之講究。Roussel最欣賞的作曲家是Palestrina(c.1525-1594)、巴哈和蕭邦,從中或可嗅出Roussel與純粹法式精神之間,若隱若現的分界。也因此,在作曲生涯的後期,Roussel和Griffes一樣,轉向新古典主義,而開展出不同的音樂面貌。兩位作曲家之對照,在原先的自由挑選中無意識地配對,不料卻形成興味十足的參照關係,實在始料未及。

        印象樂風之沾溉,德布西式音畫圖景的具象暗示,Griffes捕捉眼前所見,時有以音符為畫筆,於空間中點染著色、動靜皆宜之寫生圖繪。而Roussel之鋼琴標目,則從具象暗示之明確性撤離,而更有抽象提煉之點逗性,諸如復活、時光流逝、懷疑等名稱,指向的是情感自身的搥展凝縮。就算是更為具象的指涉,如鄉村、娃娃故事、謬思女神的家(紀念德布西),也非著眼於逼真的情境和內容,而僅僅是一種隱微感覺的勾連與喚起。而新古典主義的轉向與變貌,兩人也機杼有別。Griffes的後期作品,脫離印象式輕描淡寫之表層模塑,而更簡練而揮灑地展開音樂之戲劇張力;而Roussel新古典主義流風之依歸,更沉潛進入巴洛克音樂,在舊曲式中融入創新,而仍維持一些舊典範、舊形式在精神上的潛在制約,因而有著奇異的融混和均衡感,而不如Griffes敲打出的新意。

        然而,這樣的描述仍嫌粗疏,這是概括比較之後不得不的走向。聽感的完整性,必須容受兩種音樂在心靈之海中飄揚共舞,因而,上述的參照只是印象之海中掬起點滴的光芒互映,還是將重心歸攏回此刻耳畔的流珠碎玉。

        Roussel之鋼琴小品,僅可滿足於印象派點畫式的情感綴連以及片段興想,自可從德布西所建構的音樂迷霧中,找到模糊調性、去掉指涉的聯想翩連,然而,Roussel的作曲訓練,將這種聯想納入更穩固的結構和形式之考量及愛好中,於是,情感的連類可以歸於穩固的方向,因而有著更鮮明的觸發。CD1第五軌,復活,Op.4,取材自托爾斯泰同名小說,從管弦樂版改編成鋼琴,如同CD2第八軌題獻給吉他名家Segovia的同名作,各自於不同面向散發魅力,復活的黯鬱氣息低迴延展,長篇幅的鋪陳情韻如縷,Segovia一曲承自吉他的動感韻律,短章而不失奇趣。前奏與賦格Op.46,先熾熱後冷凝;圓舞曲,選自「蜘蛛的盛宴」芭蕾音樂,輕巧優美;懷疑,無調性的空靈飄渺;娃娃故事的清新,謬思女神的家浮漾印象斷片……,似乎,與林姆斯基•高沙可夫(Rimsky-Korsakov)和 Jean Cras(1879-1932)同樣從對海洋的迷戀中轉入作曲,Roussel與海洋的聯繫不夠鮮明,至少在這些鋼琴曲的標題,見不出Roussel熱愛的法蘭德斯(Flemish)之影響,然而,我們如果從Op1時光流逝諸曲所蘊含的流動推力之不斷衍溢,或可明瞭,這種與大海相應和的力量,早已匯入Roussel音樂底層,而這也是初聽Roussel鋼琴曲之時,與Griffes在聽感上略覺不同之原因所在。


        以下聽的是Rustiques(鄉村), suite pour piano, op. 5 - II. Promenade sentimentale en forêt (c. 1906),森林中閒步之感傷,專輯上得名於此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