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文學、藝術、生活雜感、唱片奇遇記,以及某種觸發、莫名的感動(本網誌為2009年2月20日開站之樂多版樂思生活http://blog.roodo.com/giulini複製備份版,樂多網站於2019年4月以後關閉,故將資料搬遷於此。新網誌見https://twentyfourorders.blogspot.com/)
2015年4月22日 星期三
觸撫記憶
生命的浮光片影,從指尖觸手處如絲綢般滑落,紋路肌理撫然可感,些微的凸起,在掌心游移間,從闇然冥漠到匯聚成形,從痕跡宛然到條分理明,於焉可感、扎實而沉甸。恍如經緯交錯之川途河分,恍如聚落連帶之迤邐散佈,有似脈野輻輳既分又合,觸處自可成一世界,記憶之觸、生命之觸,無所不在,似逃離觀想的捕捉,然而隨處都在。
是否,也可以用碰觸記憶的方式碰觸音樂?是否,觸撫音樂的同時,也觸撫音符間的紋理、音符之外的天空、音符與記憶之藤蔓共生的幽暗森林、音符與生活波紋相衍的震盪往復?於是乎,在書寫中的空白,總有即將逸離卻必須挽留的片刻,在被擠壓成微毫殘金之前,尋求還原、重現的圖痕宛然,或許,這才是觸撫記憶最真實的動力,一種為了讓存在抵禦日常單調的催眠力量,而重新認肯從回想的當下,透過觸撫綰結可以被留存的時間,可以重新感應的今昔交會。
翻動厚重書籍與鍵盤交互往返的觸撫,平滑的紙張與塑膠間隔間的交替叩問,握筆抄寫的瞬間,是備課過程的斷片。近似於此的,是校對過程中抽動抬起各種書籍,對照查找的眼光與翻檢頁碼尋求快速定位的網羅感,同時也打字,少了筆感之堅實感、並抄寫,筆尖與紙張彈跳之速度變化,在手可觸。校對的觸撫是將近半個月多的主調,備課填補前半,臨時插入的醫院簾幕拉動手感、小孩住院期間牽手散心,則是意料之外的新觸感,所幸比預期早結束;意外新增的是久違的音樂廳座墊觸感,拜小孩欣賞大提琴選新娘之劇目所賜。而零散間隔卻持續應和的,是執刀崩石,刀之迴互與石之受力,使筆濡染,毫之張弛與紙之容受、印社聚會觥籌交錯之觸感……皆是不同的觸撫記憶,或輕或重,或堅實而凝冷或鬆軟有溫度。更不用說隨著寒涼時氣之陶染,所鋪展的感受之邊界,無有盡頭。似乎,聚焦於觸感之包覆,向記憶彼端拋去的撈捕之網,更為隱微難測。然而,始終有音樂,作為潛伏的背景,作為看似不在卻無處皆在的聲響綿延,涵容這些記憶之觸、聲響之觸。
Johann Pachelbel(1653-1706),巴哈之前南德音樂學派的代表人物,在世時備受同代音樂家肯定。與巴哈家族中人來往,教過巴哈的兄長Johann Christoph,透過他對巴哈的啟迪,間接顯現Pachelbel對巴哈的影響。
Pachelbel出生於德國Nuremberg,於Altdorf大學接受音樂教育,於1677年展開音樂事業,於Eisenach(巴哈出生地)、Erfurt(1678)等地擔任管風琴演奏,並於Erfurt教導Christoph,與巴哈家族結緣。1690年移居Stuttgart,於女伯爵Magdalena Sibylla贊助下於宮廷擔任管風琴師。為了躲避法國侵擾,於Gotha避難,之後返回Nuremberg,於1695年開始於聖Sebald教堂接任管風琴演奏直到過世。Pachelbel譜寫的音樂,以宗教聖樂、管風琴、大鍵琴、室內樂為主。
這組六首變調調弦(verstimten=mistuned;Scordatura)曲,是其生前少數出版之作,以追求音樂之樂趣而譜寫。雜糅法國組曲與義大利奏鳴曲之風,樂章名稱快板、慢板或詠嘆歌調(arias)、夏康,是與義大利的聯繫;而法國舞曲如Allemande、courante、saraband、gavotte、gigue、ballet,則可見出法式流風。這些樂曲,沒有巴哈深邃的樂思,而更顯世俗明暢,簡易溫潤之風,但又不時浮現賦格之音聲交疊,而有更多餘意可尋。當經典名曲卡農,霸佔對Pachelbel音樂的想像,甚而改寫Pachelbel的形貌。唯有這片段的偶然邂逅,在弦彩交映、低迴長吟之清淺氛圍中,縈繞繚會於生活的點滴逝水間,進而漫溢虛散,融而為一。於是半月紛忙的時日,過隙無痕的推移,已化入生活節奏底層的Pachelbel,得以讓我仔細體會聲音觸撫日常,與心念電轉冥合,而在每一次或觸非觸、或想非想之間,鋪設其感悟之流。那是沉穩幽深,如清潭泓映之靜定(第28軌,深沉凝思之延展),也是飛揚哨歌,如昂首闊步之自在(第31軌,第五號組曲之Aria,其輕巧自在讓人過耳難忘);是低迴感傷之情感縈迴(第14軌,旋入心靈底層之愁悵),是跳濺流珠之生色幻彩(第6軌,靈巧對話之繽紛、追逐與交會)是不經意流淌的雲浮風生,也是交織疊映的石積木偃。於是,聲響似乎有了質感、體積與重量,甚而扎實而沉甸,從心間銜接世界,與生命流動不息。
只要與此心同在,則可隨音而觸、因聲而感,觸撫過往與未來,不同維度的生命體驗,於焉匯聚。
以下聽的是Pachelbel: Musicalische Ergoetzung - Partita I for 2 violins & b.c. in F major
2015年4月1日 星期三
璀璨光度
是Whitbourn(1963- )的音樂,帶領我穿行翰翰住院的這四五天光景,在幽邃深遠的人聲招喚與撫慰中,這是心靈最好的止泊處。
其他音樂似乎褪去吸引力,似乎顯得有些世俗、著意、隔膜與外在,然而Whitbourn透過人聲的疊置、應和、追誦、強化,以及拉引,所鋪展出的深廣世界,幾乎是難以蠡測描繪的大千變化。一曲即是一涅槃,一頓悟,一開展與凝然,一外顯與內聚,一花開與花落,一潮漲與潮落,莊子所言:「至大無外」及「至小無內」,在超越與迴返間,完美自如地匯聚於一身。
幾乎在第一次聆聽,Whitbourn的音樂就深深吸引聽域的流連,不光是封面宇宙圖景所暗示的璀璨星群,及其所隱藏的深遠想像吸引我一探究竟,「Luminosity」一詞所蘊涵的本體實在及超越意涵,也引發我浮想聯翩。光度,亮度、光輝、光源,不僅是任何發光體的存在屬性,也是闃暗宇宙中,璀璨之星群,唯一引發人類性靈超越、仰望的力量來源。因而,Whitbourn的音樂,激引的不是宗教情懷(雖然作者譜寫對象或主題,大都與宗教情境有關),而是宇宙意識。宇宙意識,是唯一超越宗教,卻又內在於宗教中的體驗和思想根源,跳出宗教的小我、膜拜情懷,消解對偶像的仰望,消解自我,沉入無邊無際,更廣袤深遠的虛空,在消解中得到生命底蘊的昇華及內在性靈的自足。Whitbourn的音樂,很輕易地帶領聽者,逃離、跳脫有形世界的枷鎖和繫縛,進入空靈空無卻盈滿的他界。超昇於一切具體的浮名榮利、爭奪計較、貪嗔怨恨、癡望喜捨,最終得以清明地俯瞰世間的盛衰得失、生死離別,進入更悲憫、更洞察、更灑脫的眼界和心胸。即使立足於西方宗教文化的土壤,卻不妨礙Whitbourn透過音樂,沉訴更多超宗教、超體驗的內在冥思,而這也是讀者可以自在生發的無邊想像。
在Whitbourn的音樂中,簡單卻有力的作曲技法,簡明卻深刻的樂念,擺落對作曲技巧的依賴,純任樂思之擺盪、凝聚、匯集而升騰。從中可以瞥見聲響自身具足的力量,彷彿從幽遠中浮現、飄渺,飄浮而成形,或未成形;彷彿從虛空中拋擲而出的霹靂叩問,震響鳴籟,齊鳴轟遝,將人拋入大哉問的叩問與寂然不語中。第十軌後,開啟Luminosity巡弋宇宙,也探測心靈之內外旅程。這首約三十分鐘的聲樂曲,幾乎是此張唱片的精華。Whitbourn探究的,是與善良人性相結合的光度、光芒之象徵意義,如何從幽暗的人性邊緣中躍升至宇宙之中心,成為指引人性之必然仰望對象。跟隨音樂從虛無中湧現,寂然凝慮的創始,進入萬物萌生孕育之雜然生命力,而後是生機湧現、綻放之大千世界,如何震響闃暗之宇宙,在山鳴谷應的沛然匯聚中,道出萬物自足自適之美好。此曲從幽寂到鼓盪之高潮,僅從第十軌中即可瞥見其樂思之純粹、飽滿力量。其後之諸曲,都是對此樂思的發展與應和(其中第十二軌後半是其再現和強化、複疊與掘深)。管風琴、中提琴、弦樂齊奏與鼓之震響,人聲之鋪展連綿,成為此曲最精彩的對話關係。尤其中提琴,幾乎是抒情樂念之傾訴主體,所有烘托情感的獨白與陳訴,在中提琴之娓娓道來中,更是屬於孤寂蕭索的主體秘境,在宇宙之深遠圖景中,提供內在情感不斷迴旋自省的叩問。
光度之外,一到九軌之光影電幻中,皆有其一沙一世界之隱密空間,各自引發心靈不同程度的冥思和消解。其中,第七軌雖僅短短三分鐘多,卻在飄渺複疊之追認與延展錘深的歷程中,讓我瞥見情感縱放迴轉之雋永力量,在向上盤升與迴返內在之間,取得巧妙的平衡。在孤寂自證與涵融世界之辨證中,從情感自身最隱密的內裡,幅射、涵括世界最深沉的本質。映照出心靈無遠弗屆的包覆力量(尤其1分35秒後,足以讓心靈震顫)。只此一曲,在探測心靈之編年史中,Whitbourn應可不朽。
於是乎,藉著音樂,思緒得以遠颺幻化。藉著光度之旅行,靈魂得以穿越線性宇宙之維度。我似乎可以瞥見,當人類得以在星際中遨遊旅行,千百萬個輪迴後,另一個自己,從星際飛船之舷窗,望向深邃宇宙之邊際,群星如鑲鏤在黑緞錦布中的珍珠,映照出宇宙之旅的壯闊和幽邈。耳畔迴響的,是Luminosity從幽暗中升起的波瀾起伏。聯結此世與彼世,音樂,向千百萬光年之後,拋出邀請。
以下聽的是Luminosity之Lux in Teneb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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