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6日 星期三

冷門與遺忘


        冷門曲目有兩個面向,其一是不知名作曲家的作品,其二則是知名作曲家的冷門作品。嘗試了許多冷門作曲家的音樂後,這張知名作曲家的罕見作品,在被遺忘的浪漫大提琴主軸下,帶來讓我意料之外的觸動流轉,如同大提琴溫醇之聲流淌過的幾個夜晚,伴隨著孩子均勻的呼吸起伏,我思考著這類音樂在我生命中的意義。

        最近較常拿出聆聽的也是大提琴的音樂,幾張唱片都有尋幽探勝之幽意可尋,這張唱片能雀屏中選的原因,正是其平易近人的幽深淺淡的吟唱,適合作為夢鄉襯底的黑甜口味。前幾次播放的時候還以為所有曲目的調性都是優游抒情的小品韻味,沒想到一次聽的時候或許睡意還不濃,又或者音樂喚醒我尋聲計算樂句樂段發展的推演變化,於是我數著ABACA……的結構推展,並深深訝異於作為A主題粗獷雄厚一面,就這樣布魯赫(Bruch,1838-1920)這首瑞典舞曲不知不覺間進駐心間。我也開始脫離直觀式的聆聽,一一細數每一樂章引發的微妙情感印漬。

        不獨是Bruch這四首樂曲四種民族風情(希伯來、芬蘭、瑞典、蘇格蘭)深深吸引人(尤其第三、四曲的對比饒富趣味,第四曲的抒情感染力是最深遠讓人詠嘆不絕的),其他樂曲都有讓人駐足的魅力。此四曲譜寫於1896年,是不受重視的作曲家探尋著自己民歌理想之產物。而Bloch(1880-1959)的希伯來冥想曲就是他獨具的沉靜深邃風味,個人性鮮明。此曲譜寫於1925年,題贈與卡薩爾斯。法雅(Falla,1876-1946)的三首小品別有清淡悠然的況味,譜寫於1897-99之間,呈現出作曲家早期的樂思。

        很難得的,蕭士塔高維契(Shostakovich,1906-1975)留下一首罕見的大提琴曲,作於1930s,一直到1986年才在慶祝蕭氏80冥誕的紀念音樂會中演出。此曲沒有蕭氏其他作品鮮明的現代性,其低迴處反而更容易親近。德弗札克(Dvorak,1841-1904)的波蘭舞曲可能作於1878年,但作曲家當時埋首於交響曲與室內樂的創作,壓根忘了此作。當時捷克大提琴家Wilhelm Jeral聽過德氏演奏此曲而被打動,向作曲家要了一份樂譜,此曲才得以在1925年出版,Wilhelm Jeral後來也在維也納建立起自己的作曲、演奏事業。此曲的舞曲特質的確讓人留下印象,或許不如Bruch之作飽滿野性,但其燦爛色澤之華麗光彩和變化多端的姿態,聽過絕對難以忘記(是所有小品中篇幅最長的,也是唯二不適合靜夜入眠之用的樂曲)。拉赫曼尼諾夫(Rachmaninoff,1873-1943)譜寫於1890年的浪漫曲,記錄了一位少年作曲家的青澀戀愛心情,顯得游移迂迴、辭不達意。西貝流士(Sibelius,1865-1957)的三首作品是赫爾辛基學生時期的作品,約略在1884到87之間,聽來反而比拉氏的少作更成熟動人,其中由以第二曲最為突出,情思的深沉別有天地可尋。而第三曲雖然篇幅不長,但自有驚鴻一逝之餘韻。佛瑞(Faure,1845-1924)的浪漫曲譜寫於1894年,其情思瑩繞處依然是佛瑞音樂最精純的特色。葛利格(Grieg,1843-1907)的間奏曲作於1866年,平易近人的氣質依舊,淺淡訴情的意味猶存。高大宜(Kodaly,1882-1967)的抒情浪漫曲譜寫於1898年,也是作曲家早年之作,表現出高大宜民歌樸實形象之外的細膩情思和豐沛情感,其濃烈處逼得人不得不正視其存在。李斯特(Liszt,1811-1886)的被遺忘的浪漫曲,原先是1843年譜寫的歌曲「O pourquoi donc」,1848年改編成鋼琴獨奏,1880年又改編成中提琴、小提琴、大提琴與鋼琴合奏的版本,各有不同的鋼琴搭配,以及另一版鋼琴獨奏版,此四版於1881年出版。此曲如果找來上述版本交互比對,又自有不同的趣味。

        幾乎曲曲動聽的冷門作品,顯現出大作曲家不經意咳唾之餘都成珠玉的短章片羽之美。由此感嘆,此類曲目或許不值得作為吸引嘉客入席的宴饗之用,然而其角落處不經意流洩之美,若無人採擷而任其隱蔽,豈不是辜負作曲家偶然得之的觸興感悟,也辜負獨奏家Anthony Arnone努力蒐羅這些珠玉之聲的苦心。而最後讓我感傷的是,此專輯付諸成文之後,又該到何處尋找得以助眠的優美樂音?


        以下聽的是李斯特O pourquoi donc,鋼琴版

        以下聽的是李斯特Romance Oubliee (S 132) 大提琴與鋼琴版


        以下是德弗札克之波蘭舞曲

2014年2月16日 星期日

守護與紀念


        Saint Cecilia的紀念日為11月22日,每年,音樂家譜寫音樂,讚頌這位音樂的守護神,這樣的傳統自1575年開始延續。當時以Saint Cecilia為名舉辦音樂競賽,並以盛宴招待賓客,從此形成紀念Saint Cecilia的儀式。1585年在羅馬成立Saint Cecilia學會,此後有許多音樂社團都以Cecilia為名。許多作曲家,從Guillaume Costeley(法國作曲家,1530、31-1606)到John Blow(英國作曲家,1649-1708);Alessandro Scarlatti(1660-1725)到Charpentier(法國作曲家,1643-1704);從Charles Gounod(1818-1893)到Britten(1913-1976),都曾譜寫紀念Saint Cecilia的彌撒、頌歌。此片中的三位作曲家,則是其中的名作。

        Cecilia大約於二世紀之末出生於羅馬貴族家庭,當她在被迫嫁給異教徒之前,就投向基督教的信仰。由於Cecilia信仰之虔誠,感動了其夫婿和其小叔,使他們願意受洗。然而當時的統治者Almachius強迫他們跪拜朱比特神像,並因其不從而將其處死。Cecilia在目睹其夫婿和小叔被斬首的慘狀後並不屈服,行刑者更強迫Cecilia進入一缸熱水的滾燙酷刑,但她依然不為所動。甚至在劊子手砍了Cecilia三斧後她依然堅持著,這種精神撼動了劊子手,而放棄執行死刑。最後根據傳聞,Cecilia堅持了三天才過世。五世紀之時,就有許多關於Cecilia神績形象的傳說。九世紀之時,Saint Cecilia的骸骨才被挖掘發現,並被遷移到Trastevere教堂。1599年,Saint Cecilia的骸骨再次被發現,保存狀態良好,當時的宗教單位將其安置於以其名命名的教堂,並賜與聖徒的稱號。

        然而,Saint Cecilia為何變成音樂家的守護神?也有許多傳聞,一說Saint Cecilia的許多畫像,畫著她彈奏各種樂器如管風琴、里拉琴(lyre)、豎琴或gamba;也有一說她飽受折磨時,附近傳來當時羅馬水力風琴的聲音。不論真相如何,在神蹟流傳與世俗美化的投射下,Saint Cecilia以其堅貞的信仰和勇氣形象,與音樂守護者的庇祐精神緊緊連繫著,成為流傳數百年的重要象徵。

        這三首讚頌Saint Cecilia之作的音樂,與Saint Cecilia的形象有著深淺有別的關係。關係最深的莫過於普塞爾(Purcell,1659-1695)的Hail!Bright Cecilia,是為Saint Cecilia節所作的頌歌(Ode),1692年首演獲得盛大的成功,從曲中可以聽到近似於韓德爾「水上音樂」、「皇家煙火」般的節慶歡快明朗的音樂氛圍,而此曲也以雄厚開朗、號角與鼓聲齊飛揚的慶典色彩讓人心思隨之飛躍歡騰。然而樂曲中也不乏抒情動人的歌曲,比如第6軌,就是讓我注目的優美樂聲,時常在腦海中迴旋不已。結束全曲的樂章,則同樣有振奮人心的力量。

        韓德爾(Handel,1685-1759)之作Alexander’s Feast又名The power of music in honor of St Cecilia,並不像Purcell般專為Saint Cecilia所作,其讚頌Saint Cecilia之歌是此劇中最重要的樂段之一。然而其主要的劇情描繪Alexander打敗波斯Darius的軍隊,並於波斯城Persepolis聚辦盛宴慶祝。在盛宴上歌頌Saint Cecilia(雖然按照史實,當時Saint Cecilia尚未誕生)。這首既像歌劇又像神劇、清唱劇的音樂,讓韓德爾大獲成功,此後韓德爾改採英文創作歌劇,而不乞靈於義大利歌劇。這是莫札特重新管絃樂編曲過的四首韓德爾樂曲之一,我也透過這張唱片的結緣而認識這首精彩萬分的作品。在聆聽韓德爾的體驗中,此曲觸動人心之美只有Messiah中的靈光乍現可以比擬。原先第一次聆聽就印象深刻並以為是Purcell之作的樂章「Happy,happy pair」(CD1第17軌)(當時以為CD1全是Purcell之作),看了解說才發現是韓德爾之作(從CD1第15軌開始),此曲以其明暢歡快的情緒和多變的織體而深具感染力。其後CD2前半,從第4軌道第16軌幾乎每一軌都有其抒懷動人之處,或高昂或低迴(第4軌後半尤其動人)或崇高或澄淨(第9軌的弦樂與女聲的對話)或暢快飛揚(第10軌的流利)或歡唱欣悅(第11軌,在13軌重複),由此展現出韓德爾流蕩多姿的作曲才華。其中,讚頌Saint Cecilia的一曲出現在CD2第19軌,雖然不如其他流利生動的樂章在初聽時能吸引人的注意,然而其獨特的魅力依然難以掩蓋。聽完此首作品,我對於韓德爾的歌劇更感興趣,考慮先挖出手邊的收藏展開新的音樂旅程。

        海頓(Haydn,1732-1809)之作原為他向聖母瑪麗亞致敬的彌撒曲,然而在十九世紀之後莫知所以的被冠上「Sanctae Caeciliae」的名稱,而以後者為名廣為人知,也常在紀念Saint Cecilia的場合中演奏。由於張冠李戴的關係,這是三首中和Saint Cecilia關係最淺的一首,也是海頓十四首彌撒曲中的第一首,從中可見到義大利巴洛克浩大格局的影響,然而在情韻上,此曲的宗教氛圍更為濃烈,和Purcell的節慶喜悅以及韓德爾的世俗聲色都有不同,或許因此更常出現在紀念Saint Cecilia的宗教場合中。

        由於一時的好奇心,我購入此片並抽空聆聽,才發現韓德爾這首流麗多姿的作品充滿動聽的時刻,也讓韓德爾與巴哈在心中的評價稍微獲得平衡,而不讓天平偏向巴哈太多。先前在搜尋唱片的時候,也曾注意到韓德爾這首作品,但由於對曲名不熟悉而錯過,但由於Saint Cecilia主題的吸引而感受此曲的豐潤多變,這也是意料之外的緣分。

以下聽的是Haendel之Alexander's feast之Happy, happy, happy, pair

以下聽的是Haendel之Alexander's feast之 At last divine Cecilia came

2014年2月10日 星期一

輕暢與迴旋


        英國作曲家William Boyce(1711-1779)素以宗教音樂和世俗歌曲之作聞名,而他的器樂管絃樂曲在十八世紀中葉則明顯籠罩在韓德爾(1685-1759)的威名下,且被自己的宗教音樂掩蓋。這組由八首交響曲組成的Op.2,則是二十世紀之後Boyce最為人所熟知的代表作,讓人們重新認識到十八世紀的英國作曲家如何在韓德爾的光輝影響力下走出自己的道路。

        和海頓所建立的四樂章交響曲不同,Boyce之作雖題名交響曲,然而其曲式結構、樂曲風格、時代印記都是巴洛克時代的產物,古典主義之前流麗鮮活的形象依然十分突出,不過已可預示古典時代的走向。和先前聽過的波西米亞作曲家Johann Baptist Vanhal(1739-1813)之作對照,聽感明顯可辯,無勞言語贅詞形容,這就是音樂奇妙之處,只要訓練自己的聽感,經年累月水到渠成之時,自能直覺直觀地感受音樂潛藏的訊息。

        Boyce之作,正是交響曲一詞逐漸脫離巴洛克「sinfonia」的用法,漸趨獨立的特徵。在巴洛克時期,「sinfonia」與「overture」常相混,出現在歌劇或聲樂中的器樂曲,主要目的在協調音樂,在人聲的密集豋場中讓聽者、演出者獲得聆聽上和演出上的空檔,因此出版時常常拆成片段而非以全曲呈現。但隨著世俗聽眾的興起,其聽感之所需促成此種曲式的匯聚出版,1749年由John Walsh出版的韓德爾六十首序曲集,就是這種風潮的高峰,其後出版商接續仿效,發行其他英國作曲家如Maurice Greene和Thomas Arne題為序曲集的作品。Boyce這八首交響曲,也是此種潮流下的產物,這八首作曲時間已難以詳考,然大約在1739到1758年間,其編號順序並非作曲先後,而是樂曲結構形式上的差異。1到4號交響曲均為快慢快三樂章,第一樂章大都朗暢有力,第二樂章略為紓緩(然而Boyce的譜寫比習慣的中樂章慢板更生動有力),第三樂章則回到活力活潑的舞曲風格,此種曲式,來自於十八世紀義大利三樂章交響曲的影響。而5到8號交響曲,除第6號為二樂章外,其餘也都是三樂章快慢快的形式,但在第一樂章之前加上導奏的引領,則更接近法國序曲的影響。

        Boyce的這組交響曲,雖然流露出韓德爾管絃樂曲風如序曲或大協奏曲的影響,但其輕暢鮮活的色澤轉換和生動明朗的氣息,依然是巴洛克到古典時代之間不可或缺的名作,其活潑盡興處或許不如Heinichen(1683-1729)般神彩逼人意興飛揚讓人驚艷讚嘆,但其輪唱對位不時浮現在迴旋流暢的律動中(第13、16、18軌序奏後的音樂,一雄健歡快一靈巧變換一清暢優美),以及不經意觸處自成妍妙之姿的意外驚喜,也讓聆聽Boyce音樂之旅,成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享受。尤其順流而下,後四首交響曲的迭宕多姿更甚於前四首,尤其第八號交響曲更有餘韻不絕的光景,其深沉寬厚的穿透力,挾帶著渾厚的低沉力量,讓人深思共感留連不已。只此瞬間,再次印證了唱片需聽到最後一軌的必經之理。

        聆聽Boyce的音樂,在閱讀內頁解說之前,屢屢讓我想到韓德爾,尤其最近聆聽韓德爾與音樂聖徒Santa Cecilia有關的音樂,深深感受到某種無意間潛接應和的似曾相識感,而有別於同類型之作中Purcell的節慶氛圍與Haydn嚴肅正經的宗教樂曲。聽感在音樂之海的旁通互顯、映照參證之歷程中,陳訴著只有聽力晤照而非文字資料所能企想揣摩的美感感通和情感感染力,盍興乎來,聞樂起舞!

        以下聽的是Boyce 交響曲No.7


        以下聽的是Boyce 交響曲No.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