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5日 星期一

串聯


        被柴可夫斯基(1840-1893)譽為「大提琴界中的沙皇」的Carl Davidoff(1838-1889),是串聯起德國萊比錫音樂院和俄國聖彼得堡音樂院關係網絡和音樂傳統的偉大演奏家。他有四首大提琴協奏曲,是大提琴協奏曲中的珠玉之聲。

        Davidoff出生於拉脫維亞的Goldingen,他的父親是業餘小提琴家,從小受音樂薰陶,五歲學鋼琴,十二歲師從莫斯科劇院首席Heinrich Schmidt學習大提琴,其後又向Karl Schuberth(1811-1863,大提琴德勒斯登學派創始者Friedrich Dotzauer〔1783-1860〕的學生)學習。Davidoff在聖彼得堡大學還主修數學,二十歲之後在萊比錫音樂院向Moritz Hauptmann(1792-1868,Ludwig Spohr〔1784-1859〕的學生)學習作曲,數學上的訓練,對於Davidoff理解Hauptmann的和聲觀念頗有幫助。

         Davidoff原想朝作曲邁進,不過一次代替萊比錫音樂院大提琴教授Friedrich Grutzmacher(1832-1903,大提琴德勒斯登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其老師Karl Dreschler是Dotzauer的學生。他的學生Wilhelm Fitzenhagen〔1848-1890〕是柴可夫斯基洛可可變奏曲的題獻者,但柴氏並不滿意Fitzenhagen對他作品的改編,然而現在流傳的Rococo變奏曲已是兩人的結晶)演出,與Ferdinand David(1810-1873)和Ignaz Moscheles(1794-1870)搭檔合演孟德爾頌(1809-1847)的三重奏,大獲成功。Davidoff既取得了於1859年和萊比錫布商大廈合演己作第一號大提琴協奏曲的機會,後來也和Grützmacher成為好友。當Grützmacher於1860年前往德勒斯登,Davidoff接替他的位置,成為萊比錫音樂院大提琴教授。隨後並於歐洲巡迴演出,被譽為當代最偉大的大提琴演奏家之一。和他當搭檔過的著名人物有李斯特(1811-1886)、Anton Rubinstein(1829-1894)、聖桑(1835-1921)、Anna Essipova(1851-1914)、Sergei Taneyev(1856-1915)等,其演奏以如歌的圓滑奏、完美的音準著稱,且據稱Davidoff很少練琴,大都由他的學生幫他暖琴。他手邊著名的Stradivari大提琴(1712),原先由波蘭貴族Mathieu Wielhorsky(1787-1863,德國大提琴之父Romberg〔1767-1841〕的朋友及學生,孟德爾頌第二號大提琴奏鳴曲的題獻者)伯爵收藏,伯爵後來贈與Davidoff。這把琴幾經輾轉,到了杜普蕾(1945-1987)手上,之後再由馬友友(1955- )收藏演奏,調教出其溫醇的音色,此琴也被被稱為Davidoff Stradivari。

        Davidoff於1862年後接替Carl Schuberth之職位擔任聖彼得堡音樂院教授。並培育不少學生,如捷克大提琴家Hanuš Wihan(1855-1920,德弗札克大提琴協奏曲的題獻者)、英國的大提琴家Leo Stern(1862-1902,德弗札克大提琴協奏曲的首演者),德國大提琴家Carl Fuchs (1865-1951)等。之後於1876年與柴可夫斯基競逐聖彼得堡音樂院院長,成為院長後,進行許多改革,包含為窮苦學生提供住宿,提高獎學金等。然而後來因為醜聞去職,該職位由Anton Rubinstein繼任。Davidoff最喜愛的音樂院學生是俄國大提琴家Alexander Wierzbilowicz(1850-1911),後來成為俄國最出色的大提琴家之一。Wierzbilowicz的學生有Leopold Rostropovich(1892-1942),其子就是俄國大提琴大師Mstislav Rostropovich(1927-2007),門下有杜普蕾、麥斯基(1948- )、Natalia Gutman(1942-)等著名演奏家。

        Davidoff的大提琴協奏曲,深植於萊比錫音樂傳統,那是歐洲浪漫主義的核心,也是前浪漫時代的寶貴遺產。同時他也受聖彼得堡音樂院影響,並將他的德國音樂傳統和德勒斯登大提琴學派之訓練,傳遞於俄國。Davidoff的協奏曲,有著他所擅長的如歌線條,以及純熟的作曲手法和開闊飽滿的渾厚氣勢,形成一種浪漫深美的抒情特質。樂曲明晰易懂,既能明暢流美也能雄厚開朗,更充滿幽深低迴的優美旋律以及溫暖婉轉的抒情線條,而技巧豐富的弦聲跳盪,更是聆聽中的驚喜。這是深闇大提琴表現力並透過各種技巧形塑音樂、營造情感跌宕起伏的動人樂章。Davidoff所稟受的音樂傳統,是技巧服膺於音樂,因而其譜曲中的技巧斑斕,都化入音樂流轉中的承映綿延。很就未聽到如此溫潤順耳的大提琴協奏曲,保留著前浪漫時期的一種純淨氣息,亦即是深具古典均衡精神的浪漫風味,而沒有後期浪漫的晦澀或故弄姿態。兩首協奏曲的慢板樂章,都是溫潤抒情、繞指溫柔的細膩吐露,讓人流連不捨,第三樂章則在生動鮮活中保有歌吟之美。而就風格而論,第一號協奏曲較以雅致抒情取勝,充滿深情之美,而第二號協奏曲則更為雄厚開闊,明朗燦爛,由楊文信演奏,更顯技巧自然,情韻豐美。

       以下聽的是第一號大提琴協奏曲

2018年1月10日 星期三

純然


        波希米亞作曲家Franz Benda(1709-1786)的小提琴樂音,是音樂巡遊之旅中,最讓人驚豔、也最難以尋覓的隱密園囿。這一片繁花似錦,綠地遍布中,有青雲微染、有微風吹拂,流水自在鳴濺、鳥兒舒翼高翔,是如此的溫暖、輕柔而閒適;燦爛而悠揚、甜美而低吟,瑩澈而流動,那渾然天成的小提琴樂音,在樂團間歡快地穿梭,自由地跳躍,那是一種純粹而天成的美好,一種不假人工錘鍊而傾瀉搏奏的生命脈流。很少作曲家能達到這種純粹而自足的律動,自發而觸處皆是清新悠揚的樂音。不知不覺,那洋洋盈耳的聲響,已自流轉萬方,將人帶入首尾圓足、前後銜接的世界中。

      然而,要能與音樂合拍,總要當那機緣湊泊的時刻到來,才能俯拾皆是、觸耳皆有妙諦可尋。那種機緣之到來,往往是難以預測且難以準備的。試試尋繹其法,略有幾點可分享:一,必須拋棄所有的先見,所有的固著,所有先前積累的審美慣性或潛意識中的抗拒,拋棄所有自以為是而橫亙於音樂與聆聽之耳的阻礙,這包含何處購得唱片,所有與音樂有關的前理解或知識,所有為了聆聽而尋求的主觀目的或客觀情境,皆要在面對音樂之時暫時擱置、偶爾忘卻或斷然放下,因為,在直面音樂之前,這些都是干擾,都是阻礙,都是陷阱。二,直面音樂的當下,或讓音樂流淌的情境,如果愈純粹,就愈容易進入音樂的脈動中。然而,在現代繁忙的生活中,在社會化的過程中,那種直面音樂的純粹敞開的心胸與情境,早已消褪,難以重製或還原。於是,我們只能拉長與音樂晤對的時間,拉長向音樂敞開的潛在知覺場,改變主動索取、叩問的急迫心態,改變主體覺知的管控模式,讓時間自己萌生根芽,讓音樂於心靈的廣漠中開出自己的彩虹。讓潛意識所輕微刻寫的聲響幅度,得以在長時間的綿延,在不同生活經歷的斷片中不經意地一再迴響,終有一天,這些不同時期所烙刻的痕跡會逐次清晰,漸為彰顯,在日漸覺得音樂似曾相識而熟悉感一再強化的過程中,終能桴鼓相應,水到渠成而毫不費力地進入音樂的脈流中,因而無處不應和,時時有貼體之感。其三,所有第一階段所按捺不顯的前理解、知識,終將於第三階段與之前的冥合相交會,於是,音樂史的背景知識,不同時期音樂的風格特徵或器樂表現方式等前理解,成為重新界定、安置這新音樂體驗的量尺與標的。主觀的體驗冥合與客觀的音樂史位置,兩相交會,孕育出新的感受與認知,成為接納這些音樂的座標與根基。於斯,體驗得以再擴大,或再渾融豐厚,而音樂史的知識得以獲得真實音樂的印證與詮釋。這是我的聆聽,首先重視內在的冥合,而不是音樂客觀座標的剖析與釐訂之原因。

        然而,這樣的過程是漫長的,用歲月的渣滓、日常的瑣事所吐納的音樂行跡,終究與我的生命緊密結合,需要在孕育許久之後,方能嘔心吐露,或痛苦分娩。

        聆聽這張Benda協奏曲,也是經歷許久的消化和晤對,有時候只是不經心的播放或知覺旁騖、心有他念的狀態下,讓音樂飄揚而過,不知不覺間潛入潛意識深層,讓音樂漸次烙刻在主體理性之外的邊緣角落。一開始,自然感覺不出任何鮮活出奇之處,甚至比先前聽過的Benda奏鳴曲,更淡雅素靜。然而,我始終知道,那是潛意識的焦距尚未調整得當,尚未浮竄至意識可察知的層次,那是生活的繁忙遮斷了聽感的容受度和敏銳,因此感受自然不深。然而,Benda這些音樂內裡所埋藏的繞指迴腸、細膩波幅和抒情瞬間(如第七軌,尤其五分四十幾秒到五十幾秒間的靈思升騰,以及第十一軌的跌宕深情),及其奇詭變換的一面(如第九軌、第十軌後半),很容易被表層的燦爛悠揚與明晰鮮潔所掩蓋,Benda音樂的流暢明亮,是可以清楚感知的明晰特色,然而,那些弦音周折翻騰背後的機心與抒情內蘊,卻需要脈動合拍之相應,方能步移指動,隨音樂翩翩舞動而迷醉不已,其流動的明暢性,抒情的純粹感,有時比莫札特還鮮潔純然。不經意間,便會瞥見Benda的琴音正對著你歌吟,只對你吟唱。Benda鮮明的個人特色,就隱藏在這種渾然天成的音樂流轉中,而讓巴洛克鮮豔炫目的色澤與古典沉穩明晰的結構,取得巧妙的平衡。

        以下聽的是Franz Benda之 violin concerto in D major,專輯上10-12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