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2日 星期一

寧謐波燦


         作為印象樂派在美國的跨海播種,三十五歲早逝的Charles Tomlinson Griffes(1884-1920),是美國作曲家Aaron Copland(1900-1990)敬佩的前輩之一。如果Griffes擁有像Copland般的高壽,或許美國音樂史將會改寫。Griffes的作曲名聲,連二十世紀初到紐約巡迴的魯賓斯坦都略有所聞,還稱他是美國近期最值得一聽的作曲家。而在Griffes過世前的後期風格,卻已超越印象樂派,直指新古典主義的簡潔明晰,不重複自己而不斷精進的Griffes,被流感奪去性命,實在是美國樂壇的損失。

        Griffes生長於紐約200哩外的Elmira,十五歲接受鋼琴課程,師從Mary Selena Broughton(1862-1922),Broughton曾受李斯特的學生Karl Klindworth(1830-1916)教導,後者同時也是華格納的密友。藉由Broughton的指引,Griffes獲得進入德國音樂、文化的敲門磚。1903年,Griffes舉行幾場音樂會大獲成功,祛除了父母的疑慮,並在其老師的幫助下,踏上柏林音樂之旅。Broughton要求Griffes多參觀博物館、聆聽音樂會,他更因而參觀動物生態園,在其日記中記錄下對白孔雀的驚嘆,而這深刻的印象,成為後來同名曲作的靈感來源,而這也是Griffes最受歡迎的樂曲之一。

        在Broughton的奔走下,Griffes被烏克蘭鋼琴家Ernst Jedliczka(1855-1904)收為弟子。Jedliczka亦是Klindworth的學生,Griffes被安排參加一場學生鋼琴音樂會,為此Griffes勤奮練琴。然而Jedliczka過世後,Griffes改參加Leschetizky(1830-1915)的學生Gottfried Galston(1879-1950)之大師班,然而該音樂會對技巧之要求甚嚴,Griffes因而從演奏轉向作曲。雖然他有絕佳的演奏能力,卻很少參與公開演出。

       Griffes在柏林認識一同志密友Emil Joël,亟欲尋找一更著名老師的他,接受Emil Joël的建議,拜Engelbert Humperdinck(1854-1921,著名歌劇糖果屋的作者)為師,他們只上了約九堂課,但根據Griffes的自述,Humperdinck的教導讓他獲益匪淺。於1907年返回美國之前,Griffes在柏林演奏、教學,融入德國的文化氛圍。他多次欣賞理查史特勞斯指揮歌劇莎樂美,且成為Griffes早期歌曲的靈感來源。而他在歐洲尤其受德布西、拉威爾、史克里亞賓的音樂吸引,這些都成為Griffes的作曲養分。

        本張唱片收錄的Griffes曲目,其中幾曲甚至在Griffes過世多年後才出版,如鋼琴奏鳴曲於作曲家過世後一年方出版,而三首前奏曲甚至到1967年才問世。這或許跟其出版商G. Schirmer唯利是圖,對Griffes之作興趣缺缺有關。在出版早期的五首歌曲之後,Griffes提交的三首鋼琴曲(Three Tone-Pictures,Op5)被出版商拒絕,他曾尋求作曲家Arthur Farwell(1872-1952)的意見,但最終讓此曲獲得出版機會的,是大師Busoni(1866-1924),在聽過The Vale of Dreams及其他作品後,Busoni立刻去信Schirmer,推薦Griffes的作品。此曲和Fantasy Pieces,Op6及其他作品,遂得以順利問世。

        如同François Couperin(1668-1733)之古大提琴曲,Griffes之作也是半年多來持續晤對的場景。連同其他受德布西影響的印象流風,不同的作曲家,相近的圖像音繪,在消化以音樂為畫、圖景摹意之聲的過程中,我對印象樂派的隔膜,稍稍化解。Griffes是這四位作曲家,最陌生最感興趣的一塊拼圖。德布西的音畫風格,表現在Op.5中的三曲圖景,毋寧是恬靜、神秘、隱約、朦朧的玄想式韻味,第三曲夜風則是寧謐中激起的急速風行。Op.7的Roman Sketches之四首,亦是相近風格的展現。其中第一首(第7軌)白孔雀,其寧謐特質和神秘感亦相當突出,這首Griffes最知名的代表作,當時的鋼琴家如Myra Hess(1890-1965)、Samaroff(1880-1948)皆留下錄音(1929、1930),作曲家自己亦有紙卷錄音(1919)。然而,吸引我的是Fantasy Pieces中的船歌(Barcarolle),波粼洄漾之動感,匯聚成燦爛奔濺的水花,輝映華美,在在讓人想到蕭邦同曲經典之作。也因為此曲的觸動,讓聽感對Griffes音樂的歸類,出現不同的光譜:不再是德布西般的沉思刻寫,而在靜態描摹之外,展現出奔逸華彩的色澤變幻(Op.6中的Scherzo亦具有狂想熱烈的性格,是此張專輯中的異數)。另一道吸引我的景致,是Op.7之3,Acqua Paola的噴泉,是對李斯特艾斯特莊園噴泉一曲之禮讚,琴音之噴濺飛揚,如許純粹,如許燦爛,珠玉跳波,光影折射,映照煥彩,煞是美觀。

        當Griffes逐漸拋離印象樂派的影響,轉向更簡練的新古典,其鋼琴奏鳴曲可為代表。此曲拋棄以音樂模塑形象的作法,而轉向抽象的表達,更粗率不假修飾,脫離聽者的預期。即使招致音樂家的非難,此曲亦在二十世紀諸多奏鳴曲中獨樹一幟,等待聽者的挖掘。我尤其喜歡第二樂章,沉滯中的流動,流動中的深穩,簡約與厚重之間的張力,足可一瞥此曲的獨特魅力(此曲第一樂章亦十分精彩)。對我而言,諦聽Griffes這些印象篇章,彷彿透過琴音,進入他勾勒事物形貌、觀察物態的天地,感受Griffes當初瞥見白孔雀的驚異和發現新物類之喜悅。

        以下聽的是The White Peacock,由Olga Samaroff演出


以下聽的是The Fountains of the Acqua Paola

2015年6月4日 星期四

低鬱淵流


         似乎,印象中還沒有一張唱片,經得起如此細嚼慢嚥,而仍意猶未盡,始終有齒頰留香餘韻綿長之感。沒有一張唱片,一開始不得其門而入,卻又捨不得擱置一旁,捨不得被後繼之聆聽淹沒追趕。總在一番向外巡弋遨遊的旅程中,返照這潭沉靜幽深之孤井,卻瞥見暗處光影搖曳,寒凝處冷香細泌,悠緩時微塵輕聚,流淌時泉消冰解,旋舞時颺袖展翼,奔逸時雲起風生。有如許聲響變幻不定之姿態,就有如許淺衷幽情於空際中渙衍盈溢。

         François Couperin(1668-1733)之古大提琴曲(viola la gamba),用一個字眼來形容,就是澀。蔡邕論書法,拈出「疾澀」二字,正可做為此音樂之註腳。大Couperin之曲,很少暢快飛揚之疾勢,其快也不盡興快意,但與其澀勢凝滯沉緩之迴流匯聚相比,相對速度上的流動(第5、11、15軌,尤其後者,是少見的奔逸傾瀉),依然有揚起明朗之韻味。其澀勁,是向內渦流盤旋的,彷彿施盡雕鑿渾成之力,方足以在大提琴低厚之巖壁上開鑿出流動煥彩之力量。又如氣功之勁力內斂,積蓄飽滿之時方能推掌慢移。而「澀」的方式有別,續力揮運之角度、空間不同,借力使力之支點亦有別。有時輕移而沉滯,有時逆挽而反推,有時頓切直下,有時堆疊漸層,有時拉引突頓,如此,任何一迴旋,一停頓,一迴返,一拉弛,每一轉身、每一凝滯、每一頓挫,都是情感與力量拉引擠縮之時刻,由此層疊出密度與張力交錯疊置的立體空間(第1、4、14、18、20軌等),以及疾中有澀、澀中有疾之多面向軌跡(第2軌是最具代表性的樂章,還有第6、12軌)。

        我突然省悟白居易「幽咽泉流冰下難,水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之詩境,大Couperin之古大提琴曲之凝澀意境,更如一泓深潭,深不見底,難以窺測,遠超乎白居易文詞所能描摹。也難怪初聽之時茫然無所對,難以捕捉指實,難以讓意念凝聚成形,而只是讓音樂之幽緩推移,逐漸推開塵俗瑣事,推開不耐煩難以對焦的心緒,推離其他盤據我腦海的聲響,讓音樂,靜靜地流淌於微塵間,即使尚未明瞭、掌握、感動於音樂,也未調整頻譜至對應的頻率,但我並未急著牢籠它、破譯它、對抗這種挫敗感,而只是不定時拆開封套,放入唱盤,讓Couperin再次提醒自己的不足,再次萃煉耐心與虛懷。

        印象可及的一百八十多或更久的時光中,就這樣斷斷續續地與音樂晤對,有時後略有所感(第2、7軌),我就會記下數字,留意樂章順位,其他毫無所感之樂章,則靜待下次的層疊積累。終究,聽覺身體感之沉澱,會讓音樂之凝滯解凍,一如心間可以預期盼望的行徑,聲音仿若不是從唱盤流出,而是來自於靈魂深處的露滴。在這默然感悟的時刻,我知道,所有的空虛晤對,終將轉化成觸動心弦的震響,輕輕一推,便能從醞蓄已久的共鳴腔,擠壓出一長串文字、意念、意象,足以暫時錨繫音樂之浮響情翩,但卻只能捕風影於微毫。

        原來,聆聽音樂,是不斷叩問自己心靈邊界、思想底線的旅程,一旦騷亂難耐、塵欲塞懷,最需要靜心晤對之音樂,瞬時成為毫無所感之一片空白,成為背景悠悠浮動之漠然,而僅是被新的生活印記快速蓋過的浮光片影。因此誤解、冷感這樣的音樂,真是冤之枉哉,原來關鍵不在音樂,而在聽音樂之心,是否真能澄懷以對,找到解鎖開門的痕跡。

        和同代古大提琴大師如Marin Marais(1656-1728)、Antoine Forqueray(1671-1745)相比,大Couperin之作,無疑更幽深晦暗、低鬱淵流,很少明朗清暢或展技奇詭,既非天使,也非魔鬼,而更像苦行僧、哲思者,孤寂地叩問自身,尋求徹悟的力量。兩首組曲和兩首雙Violes曲交錯排列,根據前文數字線索的暗示,可知第一首組曲最讓我駐足神留,其次是第二號組曲,巧的是,兩首都是1728年更晚期之作。最觸動我心緒的樂章是第一組曲終曲第七軌,從溫柔明晰之主題開始,引領聽者進入一段崎嶇迂迴、跳波相濺之山水,「Passacaille & Chaconne」所織構複合的世界,無形中充滿隱密的魔力,吸引我不斷重溯迴返。第二組曲最後二樂章(第14、15軌),比之「Passacaille & Chaconne」之迂迴流動,更峭折險澀,尤其終曲,營造出張力十足之動態感,內斂奔湧,滾勢不絕,結束前遏止挽停之力道更見精彩。

        當粗礪磨成珍珠,耀然的光彩讓觀者側目停留,然而如何錘磨打鑿,如何披沙揀金,如何沉潛醞蓄,層疊積澱之過程,心路移形換影,對我而言,更見珍貴。

以下聽的是Francois Couperin "Pieces de Violes" (Savall)  Chaconne from Suite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