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拉威爾「鏡」最後一曲「鐘谷」,最後一顆像嘆息的尾音餘韻輕颺,演奏家的手指緩緩離開琴鍵,聲響之漫溢卻清晰地迴盪於耳畔,而後淡出空無。此時,片刻的靜默,於掌聲揚起之前,是讓人屏息以對的空間,這是指揮家和聽眾之間難得的默契,不被不識相的討好聲所摧毀,不被突然湧現的鼓掌聲所夭斷,那是整場音樂會中,我最願意留存且重溫的一刻。
然而,這場精彩無比的音樂會,其後接連四首安可曲只是其中的小小亮點,是催化意猶未盡情緒的美好觸媒,還有更多豐潤的體驗等待記載。從貝多芬第二十四號奏鳴曲第一顆音符響起的時刻,我就知道,這長久的等待,這最終得以填補的小小匱缺,於焉可以暫時滿足,只因我臨時起意的念頭閃現。
許久未在現場聆樂的接續書寫中,填補上片言隻字,其中實有不得不然的生活現況。無法共同參與,隻身前往也是難得的奢侈,此次音樂會與前次書寫之間,唯一一次舉家前往,參加的是親子音樂會。除了墊高椅墊之新奇感以及藉此機會重溫幾首大提琴與不同樂器搭配之樂曲,也意料之外地聽到新曲目,但幼兒騷動不安和家長熱烈參與的特殊反差,也構成不同的聆樂風景。偶然間瞥見音樂廳即將於六到九月翻新整修的消息,先前對此事略有印象,但不甚措意,突然間發現其迫在眉睫,遂急忙搜尋音樂會,找到這場耳聞其妙卻未躬逢的Jean-Efflam Bavouzet(1962- )獨奏會。
Bavouzet的德布西早有定評,此次曲目將貝多芬、布列茲、德布西、拉威爾齊聚一堂,已自可見其不同凡俗的規劃。雖然很少專力涉足於德布西、拉威爾,布列茲更是聞所未聞,但Bavouzet精妙豐采、收放自如的技巧,更見機心,也讓樂曲更易入手。在觸鍵上,聲響扎實精粹,飽滿豐潤,音色絢爛變化多端,尤其踏瓣之運用,更讓聲響之餘韻綿延飽滿層疊。演奏手勢不花俏,舉重若輕,恰到好處,在彈奏揮灑間,鏗鏘巨響與細膩音粒交織疊現,既壯觀動耳又情韻自然。德布西、拉威爾、布列茲等強調技巧揮運之音樂,搭配Bavouzet自由揮灑之手勢變化,無疑更有視覺與聽覺臻至之雙美。比如布列茲之奏鳴曲,極高級低聲部之對話對比,是平常少見的景致。這些技巧名曲,Bavouzet彈來看似輕鬆愜意,但時時可見構思經營之匠心。
兩首貝多芬,也同樣是嶄新之體驗,較少聽到的第二十四號奏鳴曲,彷若是全新樂曲之重新洗禮,讓我反思先前對此首樂曲之冷落,以及貝多芬所蘊含之機心。而第二十八號奏鳴曲,蘊藏我最喜愛之賦格形式,作為第二十九號之浩大格局之前導,平常之聆聽也多所忽略。透過Bavouzet之精築剖析,讓我一瞥貝多芬晚年情思精純深邃之側影。由於第三樂章之熟悉,領聽時之神會應和,是難以用筆墨形容的,彷彿音樂就潛藏於肌膚肌理之間,於心念斗轉間照應成形,與意念、拍點合流,共軌跡、合轍同在,喚起久未碰觸、細細梳理貝多芬靈心意境之感受。
然而,畢竟我對貝多芬之心靈軌跡,曾經有晤對參詳之時刻,即使過於久遠,即使多所隔閡,然而沁入骨髓的鳴應,依然能發揮一麟半爪之參照。印象中,德式貝多芬,是較為樸實內斂的,更為壓抑孤絕,而Bavouzet豐潤瑩溢之色澤,則多少減輕這種內向自省之深意,有得必有失,因此,即使如Bavouzet所言不曾詮釋蕭邦,但其音色之豐潤和觸鍵之暢朗,若施之於蕭邦,或有獨特之味道(同哩,拉赫曼尼諾夫亦然)。施之於貝多芬或舒伯特,則稍嫌瑰麗沁出太滿,缺少直指人心之感動力,及從孤絕中逼出人生領悟之昇華。此言雖小,或可喻大。不過,到讓我體會到法式貝多芬之不同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