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13日 星期三

豐潤瑩溢


        當拉威爾「鏡」最後一曲「鐘谷」,最後一顆像嘆息的尾音餘韻輕颺,演奏家的手指緩緩離開琴鍵,聲響之漫溢卻清晰地迴盪於耳畔,而後淡出空無。此時,片刻的靜默,於掌聲揚起之前,是讓人屏息以對的空間,這是指揮家和聽眾之間難得的默契,不被不識相的討好聲所摧毀,不被突然湧現的鼓掌聲所夭斷,那是整場音樂會中,我最願意留存且重溫的一刻。

         然而,這場精彩無比的音樂會,其後接連四首安可曲只是其中的小小亮點,是催化意猶未盡情緒的美好觸媒,還有更多豐潤的體驗等待記載。從貝多芬第二十四號奏鳴曲第一顆音符響起的時刻,我就知道,這長久的等待,這最終得以填補的小小匱缺,於焉可以暫時滿足,只因我臨時起意的念頭閃現。

        許久未在現場聆樂的接續書寫中,填補上片言隻字,其中實有不得不然的生活現況。無法共同參與,隻身前往也是難得的奢侈,此次音樂會與前次書寫之間,唯一一次舉家前往,參加的是親子音樂會。除了墊高椅墊之新奇感以及藉此機會重溫幾首大提琴與不同樂器搭配之樂曲,也意料之外地聽到新曲目,但幼兒騷動不安和家長熱烈參與的特殊反差,也構成不同的聆樂風景。偶然間瞥見音樂廳即將於六到九月翻新整修的消息,先前對此事略有印象,但不甚措意,突然間發現其迫在眉睫,遂急忙搜尋音樂會,找到這場耳聞其妙卻未躬逢的Jean-Efflam Bavouzet(1962- )獨奏會。

        Bavouzet的德布西早有定評,此次曲目將貝多芬、布列茲、德布西、拉威爾齊聚一堂,已自可見其不同凡俗的規劃。雖然很少專力涉足於德布西、拉威爾,布列茲更是聞所未聞,但Bavouzet精妙豐采、收放自如的技巧,更見機心,也讓樂曲更易入手。在觸鍵上,聲響扎實精粹,飽滿豐潤,音色絢爛變化多端,尤其踏瓣之運用,更讓聲響之餘韻綿延飽滿層疊。演奏手勢不花俏,舉重若輕,恰到好處,在彈奏揮灑間,鏗鏘巨響與細膩音粒交織疊現,既壯觀動耳又情韻自然。德布西、拉威爾、布列茲等強調技巧揮運之音樂,搭配Bavouzet自由揮灑之手勢變化,無疑更有視覺與聽覺臻至之雙美。比如布列茲之奏鳴曲,極高級低聲部之對話對比,是平常少見的景致。這些技巧名曲,Bavouzet彈來看似輕鬆愜意,但時時可見構思經營之匠心。

        兩首貝多芬,也同樣是嶄新之體驗,較少聽到的第二十四號奏鳴曲,彷若是全新樂曲之重新洗禮,讓我反思先前對此首樂曲之冷落,以及貝多芬所蘊含之機心。而第二十八號奏鳴曲,蘊藏我最喜愛之賦格形式,作為第二十九號之浩大格局之前導,平常之聆聽也多所忽略。透過Bavouzet之精築剖析,讓我一瞥貝多芬晚年情思精純深邃之側影。由於第三樂章之熟悉,領聽時之神會應和,是難以用筆墨形容的,彷彿音樂就潛藏於肌膚肌理之間,於心念斗轉間照應成形,與意念、拍點合流,共軌跡、合轍同在,喚起久未碰觸、細細梳理貝多芬靈心意境之感受。

        然而,畢竟我對貝多芬之心靈軌跡,曾經有晤對參詳之時刻,即使過於久遠,即使多所隔閡,然而沁入骨髓的鳴應,依然能發揮一麟半爪之參照。印象中,德式貝多芬,是較為樸實內斂的,更為壓抑孤絕,而Bavouzet豐潤瑩溢之色澤,則多少減輕這種內向自省之深意,有得必有失,因此,即使如Bavouzet所言不曾詮釋蕭邦,但其音色之豐潤和觸鍵之暢朗,若施之於蕭邦,或有獨特之味道(同哩,拉赫曼尼諾夫亦然)。施之於貝多芬或舒伯特,則稍嫌瑰麗沁出太滿,缺少直指人心之感動力,及從孤絕中逼出人生領悟之昇華。此言雖小,或可喻大。不過,到讓我體會到法式貝多芬之不同韻味。

2015年5月7日 星期四

餘波漣漪


        Onslow(1784-1853)的鋼琴與小提琴二重奏,或許不應該視之為小提琴奏鳴曲,而是小提琴與鋼琴比翼共翔的貼體之音。

        鋼琴並非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小提琴後,扮演妝點門面或稱職的伴奏者,鋼琴的奇趣巧思,和小提琴的優美旋律分庭抗禮,既與小提琴共享抒情韻律的潮漲脈動,也激發出超技般的絢爛火花。

        當十九世紀初的法國樂壇,沉浸在歌劇的戲劇張力和聲腔華彩,以及更大場面的感官享受(流行德國作曲家Gluck,1714-1787、義大利作曲家羅西尼,1792-1868、德國作曲家Meyerbeer,,1791~1864之作,以及法國自身的歌劇傳統Lully,1632-1687、Rameau,1683-1764之影響),Onslow是少數逆著潮流的作曲家,耗費心力譜寫諸如奏鳴曲、三重奏、四、五重奏之室內樂曲。想當然耳,Onslow的這些室內曲在其過世後便被遺忘,然而,在當時的音樂文獻中,流傳至德國的這些室內樂曲,卻受到熱烈的歡迎,甚至有評論認為Onslow的這些樂曲,足以與當時已有定評的大師如海頓、莫札特、貝多芬等並列而無愧色。Onslow不是唯一逆著法國音樂風氣的作曲家,如白遼士(1803-1869)及Alkan(1813-1888),都走著與主流不同的道路,其中,只有白遼士的奇詭才華載諸音樂史。

        這兩首重奏曲,都比先前介紹過的Onslow小提琴、大提琴奏鳴曲更動聽。這是樂思的圓熟和質的提升,也是兩件樂器在不斷磨合中漸趨水乳交融之無間無隙。其中,Op.29(1824) ,其抒情內蘊和情感張力,更讓人難以忘懷。浮現心頭的參照座標,或味覺譜系,是酣暢高歌的舒伯特,如蜜糖般彌滿空際,是所有讓人醉心的渾成旋律之來源;加些明朗飛揚的莫札特,有著不知愁的靈巧天成,如食材自身或山或水或田野之原初本色;一絲絲蕭邦之迷離耽溺,是佐味餘韻之酒釀,讓旋律更沁入心脾,更勾攝魂魄。再佐以孟德爾頌堂皇高貴的正統氣質,讓舌尖之味蕾品賞這諸種觸感之交融,而養成更挑食之胃口。不得不說,Onslow的這兩首重奏曲,每一樂章皆有新發現,有似曾相識如逢故人之親密感。Op.29,題獻給當時的年輕女鋼琴家Camille Moke(Marie-Félicité-Denise Moke,1811-1875,Moscheles、Kalkbrenner之學生,曾與白遼士訂下婚約(1830),但在白遼士前往羅馬期間改嫁(1831),白遼士曾激憤地想槍殺她並自殺。她同時也是蕭邦夜曲九(1833出版,作於前一二年間)之題獻對象,孟德爾頌、舒曼、李斯特都對她十分稱賞),芳齡才十三,其後成為鋼琴家、出版商Camille Pleyel(1788-1855,曾向Dussek.學習,Pleyel琴之製造商,繼承其父親Ignace Pleyel之事業,也是蕭邦之好友,蕭邦曾在其擁有的音樂廳演奏,且終身喜愛Pleyel琴之音色)之妻子(兩人於1836年離婚,Camille Moke且留下了不貞、妖婦之形象)。此曲第三樂章之椎心刻蝕,漸層深入,讓人悸心之感,唯有舒伯特的少數樂章能相比擬;第四樂章之逝水流動,水花噴濺於舟行快意之憑眺極目,是如此明暢優游,自在稱心。逝水匆遽難以拉挽,乘流而下莫可回舟,不知不覺間已流向汪洋,流入心間鼓盪不息之波潮中。

        Op.31(1825),蝕心刻骨的深刻感和動人旋律,或許不如前一曲般鮮明(但依然耐聽),然而也有打動心靈的片時半刻,第四樂章,就是清新又迷離的難捨觸動。同樣是流暢輕颺的姿態,卻更迴瀾起伏、波潮嶙峋,在跌宕間蘊蓄不斷拍擊而至的激昂力道。彷彿被表面的粼粼光彩所吸引(一開始輕旋盤舞之律動無比迷人),但其內在卻掩藏著難以測度的渦流迴旋、難以攀登之絕崖險壑,被騙進一與表層之輕旋波影不甚吻合之浪捲潮翻、巨石橫空,其情感後座力足以翻攪沉船,擊毀礁岩,即使只有片時瞬間的失足,當一再襲捲潮漫,浪潮止息時亦餘波漣漪,難以平復。

        或許,當我們將Onslow歸入古典傳統,或浪漫先驅時,很容易忽略其超出浪漫時代的預示或洞見,如同舒伯特依違於兩者之間,難以定位。這樣的作曲家,很難用古典的、浪漫的標籤框限,只能用心靈的量尺來測度。

        以下聽的是Op.29第一樂章


        以下聽的是Op.29第二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