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15日 星期日

四幅圖景


        四位作曲家(依序是法國Germaine Tailleferre,1892-1983;法國Henri Tomasi,1901-1971;日本Toshiro Mayuzumi黛敏郎,1929-1997;美國John Williams,1932- ),四種樂器中的三種(低音號Tuba-John Williams、薩克斯風Saxophone- Tomasi、木琴Xylophone-黛敏郎),都是平常很少涉足的聲響冒險(第四種是Tailleferre的豎琴曲)。從一開始陌生隔閡的距離,到愈聽愈順耳的體會,期間的轉變,自難以為他人道。

        別出心裁地摘選四首二十世紀的協奏曲,是此張唱片的亮點,然而除了John Williams之外,其餘較陌生的姓名,也多少讓人卻步不前。然而,John Williams的音樂印象,多來自他的電影配樂如星際大戰、超人、印第安那瓊斯系列、辛德勒名單、決戰時刻、藝妓回憶錄等,不曾接觸過他更為嚴肅的古典式創作。這首低音號協奏曲,可見出John Williams在古典音樂的創作技巧之上,含蘊的現代先鋒音樂之技法,融會兩者而有既舊且新的聽感印象。John Williams的電影音樂,既有傳統浪漫時代磅薄大氣的開闊氛圍,又能勾勒出細膩綿長,又具歷史深度的抒情旋律(其中藝妓回憶錄讓我印象深刻,其次是辛德勒名單之主題),且能營造緊張刺激又具張力的新鮮、現代感,在電影音樂之譜寫成就上,John Williams必有其一席之地。這首低音號協奏曲,譜寫於1985年,低音號靈活生動的變幻和表現力,讓我大吃一驚,完全沒想過低音號具有和樂團匹敵的能力。其音色之變化,低而不沉滯,高而不尖銳,整張唱片中和薩克斯風的表現較為接近,但後者多些鼻音感和金屬色澤,且具有慵懶的氣質,而低音號則更具透明感,更寬厚深遠。在低迴吹奏與齊響共鳴之戲劇張力間,以及奇詭之現代感間,取得動態平衡。

         Tailleferre是法國六人團中唯一的女性,六位中較具知名度的是普朗克Francis Poulenc, 1899-1963、米堯Darius Milhaud, 1892-1974、奧乃格Arthur Honegger, 1892-1955,較不知名的是Louis Durey, 1888-1979與Georges Auric, 1899-1983以及Tailleferre。除了奧乃格更偏向德奧精神的影響之外,其餘五位皆偏向於史特拉汶斯基式的新古典主義。Tailleferre的創作以形式簡短的鋼琴、歌曲、室內樂和管絃樂作品為主,她經歷兩次婚姻,但都深刻體會到婚姻對女性作曲事業的阻撓與影響。這首1928年譜寫的豎琴協奏曲,是整張唱片中最明晰雅致、簡練優美的作品,尤其第二樂章,其清新如夢般的氛圍,是可以讓人休憩放鬆的淡然時刻。Tailleferre此曲之流暢華美,隱藏在節度均衡的曲風後,與其他三曲更鮮明的現代性格相對照,此作之古典氣息於焉可感。

         Tomasi出生於法國馬賽,早期以作曲知名,後期則以指揮家的身分活躍。他的曲風多樣多元,融會德布西、拉威爾、佛瑞、法雅、普契尼等法國傳統,又接觸葛麗果聖歌,並汲取科西嘉音樂傳統,以曲風多變、對比鮮明、色彩豐富著稱。這首薩克斯風協奏曲(1949),可見出Tomasi音樂之酒神特質,淋漓興到而恣意揮灑,在變幻莫測中,薩克斯風從醉意迷濛,到狂熱激昂,戲劇張力十足,營造出奇詭悠遠、又新穎莫測、磅薄鏗鏘的世界。

        黛敏郎出生於日本橫濱,是日本戰後音樂界的代表人物,也在歐洲與北美取得知名度。他曾到巴黎音樂院學習,受到Olivier Messiaen(1908-1992)與Pierre Boulez(1925-)影響,但不滿意西方教育,遂返回日本。黛敏郎的音樂取法多元,從日本傳統音樂、新浪漫管弦技法,到印度與峇里島,以及電子和前衛音樂,都是他汲取之源頭。他以一曲涅槃(Nirvana)交響曲打開西方音樂知名度。從其曲名所出現諸如涅槃、輪迴、曼陀羅等觀念來看,黛敏郎借用印度、佛教之體驗,從音色之塑造來呈現音樂反映時間之流漸層變化,而暗示宗教體驗之超驗性、神秘性。黛敏郎之木琴協奏曲(1965),初聽之時最為驚豔,木琴通透又響亮之明淨、靈巧,比之豎琴更為飽滿生動、變幻多方,讓人應接不暇。其聲響交疊的幻影,搭配上日本音樂與中國傳統之潛在血緣,毋寧更具親密感。仔細聽聽該曲中段,從五分開始,木琴難以想像的滾奏式抒情,圓潤瑩澈,是道地的東方色彩。只此一曲,已可體會黛敏郎善於鋪陳音色之特質。更不用說終段,完全發揮木琴敲擊樂器之神髓,讓人驚異的動態律動。
  &nbsp四種音質、四種音色、四位作曲心靈、四幅音樂圖景,交錯出二十世紀音樂迷人的一面。這些樂曲,或許都不是該作曲家最具代表性最具個人風味之傑作,然而僅此一瞥,亦足以讓人感受蹊徑有別卻園囿豐彩之美。

       以下聽的是黛敏郎之木管協奏曲第三樂章



        以下聽的是Tailleferre之豎琴協奏曲(封面與音樂無關,可放心服用)

2015年3月5日 星期四

記憶溯洄


        音樂,不是飄散在時間虛空中的震動軌跡,不是源自發聲體的聲波擴響;音樂,不是唱盤上周轉不息的讀取與位移,不是包裹在唱片膠殼中的解說紙張與CD碟片的觸摸實體。音樂,既包含這些,又不只如此。在音符串連成曲,聽感由之溯空無、捕意蘊,由點而溢成多維度空間的世界。而隱藏其間的,是包含整個音樂、與之相倚伏盤旋的生命斷片,由記憶、觸發、留存、互動、媒引,而終至於鋪設在生活周遭,成為不經意碰觸,卻俯拾皆是的流動。
        這也是音樂。或者,生命的本質就是音樂性的。
        或者,當音樂與生命黏附,刮骨無法刻蝕移除的,
        就是音樂。
        以及生命本身。


        而這張唱片,就不經意地記錄生命與音樂難以剜除的筋肉相連。尤其與體驗、記憶、生活疊影複構織體的一切。

        幾乎每一次,當唱片第一軌,Sonatina Op20之一,第一樂章清揚響起時,在一旁讀、寫的妻子,放下手邊的工作,若有所思地說,這首我彈過。我想,聽音樂的當下,妻子必陷入一種現象學所說的,由當下喚起過往,讓過往的回憶在當下駐足的片刻,重又分泌其新意義的過程,在此過程中,這首樂曲既有突然從記憶中活現的錯覺,也會有重新體認新樂曲的感受。於是,音樂成為一座橋梁,通往被掩藏塵封的孩提時代,彼時自有其指尖熟稔的相應快感。同時又挽結當下思索停頓的回顧此在,而音樂已自蒙上灰暗的簾幕間隔。

        我想,當時妻子心智中體驗與回憶交織的電光錯影,絕對比我拙劣的摹寫筆法更錯彩流光。至少,在撰文欲喚起此段遇合之源頭,追溯捕捉恍惚依稀,我也經歷了類似的意義分泌與重寫改塑的交替過程。

        當時,妻子突然放下工作,帶著一臉驚異的我,到鋼琴旁,掀起琴蓋,翻撿舊譜,落座便彈。突然間,比唱片更響亮的琴音,音箱無法收納的琴流鼓振,就在耳畔迴響。雖然,仔細諦聽時,可以發現唱片上雖不如真實鋼琴扎實鮮明的聲響,但觸鍵質感更為明亮凝練、盈潤飽滿,演奏家之功力昭然可知。然而,我所以為的冷門作曲家,丹麥Friedrich Kuhlau(1786-1832),原來不那麼冷門。

        音樂所搭建的時空網絡,遂在時脈潛移間,交織成難以言說的情感縱深。對於妻子,是耳畔驀然傳來的熟悉,勾連出難以抑制的回憶盤旋,而對於自己,則是巡弋唱片之洋的旅程中,再一次,不經意地闖入多年之前,那個練琴小女孩的世界。我所以為的冷門樂曲,原來是初學鋼琴三四年,便可觸指揮彈的短章。原來,熟悉與陌生之間的間隔和重新挽結,需要人生來做解答。

        當然,作為十九世紀丹麥最傑出的音樂人物,與Christoph Ernst Friedrich Weyse(1774-1842,以創作交響曲、歌劇、藝術歌曲為主)並列,Kuhlau除了歌劇、戲劇音樂之作外,更偏向室內樂、長笛(有長笛界的貝多芬之號)、鋼琴曲等。Kuhlau創作的鋼琴曲,自己劃分成小奏鳴曲與奏鳴曲二類。前者以其短章簡練,多上下行音型,而適合鋼琴初級技巧之彈奏,而廣為知名,比如作品編號20的三首奏鳴曲即是(譜寫於1819)。而作品55六首奏鳴曲(1823)、60之三首奏鳴曲(1824)、88四首奏鳴曲(1827),則被歸入後者。其中,作品60(此專輯中收錄二首),均包含主題與變奏曲之樂章,主題皆取自Rossini歌劇Armida,這些作品在技巧上更有難度。Kuhlau之音樂,受羅西尼與韋伯影響,也包含凱魯畢尼(Cherubini,1760-1842),更不用說貝多芬。Kuhlau於1825年於維也納認識貝多芬,此後成為向丹麥保守樂界介紹貝多芬音樂的主要人物。

        這些深具古典精神的樂曲,讓我聯想到莫札特奏鳴曲與孟德爾頌無言歌,觸鍵之純淨、雅致,是莫札特神韻之留存,而潛藏的詩意歌韻,則更近似於孟德爾頌的浪漫氣質。Kuhlau之鋼琴曲,雖無炫人的技巧,但只要演奏得當,依然可見出其燦爛奪目的色澤,而不僅僅是訓練手指之用而已。尤其演奏家Erik Fessel(1933- ),是Paul Badura Skoda、Demus、Brendel等大師的高足,又蒙Anda指點過,其內斂不花俏又溫潤瑩澈的觸鍵,正適宜表現Kuhlau音樂低調平實之外的餘韻和耐人咀嚼的清新感。(因此,網路上諸多影片,便相形遜色)

        當初,因為特定的機緣,讓我注意到Kuhlau,這位獨眼作曲家,從幼年起就以隻眼觀天下,但能與漢堡樂界和維也納貝多芬等人交遊,而打開眼界,這對於日後成為宮廷作曲家,引領丹麥國民樂派的特定地位,絕對有關係。在Kuhlau的這張唱片中,疊置了不同時空情境的情感體驗及記憶溯洄,於是音樂也不僅僅是音樂,不僅僅是唱盤轉動的聲響、不僅僅是封面文字的介紹,而包蘊更多,更多獨自欣賞與晤對交流之來回映照,更多過往與當下的多重往返,更多記憶與回憶的穿行與震盪,更多時空體驗的延展與塑形。每一次音樂揚起,都是生命的重新刻寫、意義的重新衍生,而網誌所能捕捉的殘影,只能是時空體驗之流的一小分支,但已自成一世界。

        以下聽的是Kuhlau小奏鳴曲Op20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