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22日 星期四

師徒之間



         George Onslow(1784-1853)和其老師Jan Ladislav Dussek(1760-1812),都是當時的鋼琴技巧名家,而其在世時建立的盛名,於過世後被冷落遺忘的處境,也如出一轍。

        出生於波西米亞的Dussek,自幼即展現音樂才華,1782年於漢堡向C.P.E.Bach(1714-1788)學習,並展開巡迴演出,於歐洲建立名聲,足跡遍及荷蘭、漢堡、俄國、法國、義大利、英國等地。他演奏生涯最值得記載之事,就是曾與瑪莉皇后和拿破崙等新舊權貴有所接觸。Dussek在倫敦留居十年之久,於1792年與豎琴家Sophia Corri結婚,並與其岳父經營出版與樂器銷售的事業,然而遭逢生意上的破產,Dussek不得不潛逃至歐陸,並於1807年定居於法國直到過世。Dussek既有演奏、作曲才華,也有敏銳的商業頭腦,經營失敗的醜聞無法影響他嗅聞巡迴演出的時代趨勢,以及新興中產階級於曲目上演出的需求,Dussek熟練地製造出兩種作曲結晶,一種以炫目複雜的技巧,展現其突破古典傳統,預示浪漫精神的大膽精神;一種則將複雜的技巧簡鍊調和,以適應節制均衡的庶民口味。譜寫於1806-07年間之第二十四號奏鳴曲Op.61,二樂章的形式,正體現了Dussek不循傳統的變創精神,也是Dussek偏好半音和聲的曲風展現,在內在張力和繁富變化上,比貝多芬悲愴奏鳴曲(1799)和莫札特幻想曲K457(1784)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曲為紀念於1806年過世的Dussek雇主普魯士Louis Ferdinand王子而寫,從慢速導奏進入主題的暗鬱氛圍,就深深吸引我的注目。相對於Onslow的澄澈明暢所形成的流動自然感,Dussek多了古典主義的扎實感和停駐震盪的張力,讓其精神更接近於貝多芬與莫札特、舒伯特。此曲第一樂章,論情感的深邃和反覆跌宕的變化,置之於貝多芬中期名作間亦無愧色。另一首奏鳴曲第25號Op69-3,更為簡練均衡,其清新感近於舒伯特。可惜並未收錄DussekOp.70與77的兩首作品,但僅此一瞥,已可讓我思考Dussek與Onslow師徒之間的似與不似。補白的Rondo與變奏曲,則以清新流暢,簡明易懂為特色,正足以顯現Dussek迎合世俗的一面。

        1799年以前,Onslow向Dussek學習鋼琴,恰在漢堡,與C.P.E.Bach指點Dussek遙相對應。其後1799到1801,於倫敦向Cramer請益,1808年於巴黎學於Anton Reicha,同門除了先前提過的白遼士、李斯特之外,還有古諾、法朗克。Onslow和其他作曲家之間的牽連,還有一例,當他在歐陸打開知名度之後,諸如舒曼、孟德爾頌,都多次邀請他到德國指揮Onslow自己譜寫的交響曲。Onslow和其師Dussek一樣,分別從各自擅場的領域,建立傳布全歐的知名度。然而,也一樣在過世後被後起之秀所超越,同樣被冷落一世紀,重又被招喚甦醒。

        近期聆聽之唱片群中,恰好Onslow與Dussek之間,可映照出古典時代到浪漫時代之間的微幅變化。師徒之間,既有傳承亦有對照。Dussek對半音和聲的喜愛,也成為Onslow作曲的養分。然而此張專輯選錄更多以變奏為曲式的作品,自與Dussek奏鳴曲大異其趣。而曲風上,Onslow流暢明亮的特色,多少可從Dussek之作中瞥見端倪,然而Onslow結合自身的才性,和對旋律敏銳善感的巧思,其抒情內蘊更為精純動人,而Dussek邁向浪漫時代的創發精神及張力,亦在Onslow之作中留存(如1849年之幻想曲,第七軌),不過更融入Onslow其豐潤瑩澈的自然美聲中。Onslow聽來,更似舒伯特、孟德爾頌、早期蕭邦的融合。讓我瞥見Onslow甜美又幽深的情感片段,毋寧是Op13,1817年譜寫的導奏與變奏、終曲,其第五變奏,從6分40秒到9分23秒,惆悵銷魂的聲響游移,讓人醉心難忘,也種下這張唱片不捨不離的聆聽契機。Onslow如何從略存古典精神到浪漫意態的張揚,呈現其微幅變化,聽者只需將第一與第七軌反覆聆聽對照,當有所得,後者,已有舒曼音樂的神采了(解說中提到,第八軌1810年的Toccata,或許是舒曼同曲名之作的靈感來源)。第一時間,第一軌的清新瑩澈,閃爍出動人的變奏色澤,讓我對Onslow的鋼琴曲留下好感。然而,第七軌的深入聆聽,才讓我領悟到:Onslow的個人氣質,如何在浪漫氛圍的到來中凝聚淬鍊,又保有古典時代的澄澈明晰、鮮潔純淨。至於其他的幾首短曲,倒是如同其師Dussek一般,都是清新宜人的沙龍短景。

        以下聽的是Dussek之Piano sonata op.61 "Elégie harmonique" 第一樂章,1950年的歷史錄音,略有炒豆聲

PS 完成文章後,才發現自己寫過的舊文,曾提到Dussek及這首奏鳴曲,而這已經是一年半前的浮光掠影了,生命伏線之隱接,正如此深密蜿蜒。

2015年1月6日 星期二

尋幽探秘


         不知何種無形中的錨力,牢牢地將聆聽的篩選,指向法國作曲家George Onslow(1784-1853)的室內樂,在每次擺盪於重溫舊情與開展新局的歷程中,總有小小的推力,堅持而篤定地,召喚Onslow的音樂上前,讓我重新沐浴於清朗悠揚的風景中。

        最終,願望滿足、意念撫平,心緒早已遠颺航行於溫潤貼體之觸感中,而渾然忘卻塵俗瑣想。果真,Onslow嫻熟地張貼音色,巧妙安排伏筆,並於音樂的拋接延展中,神來一筆地塗抹讓人意動迴流的瞬間,而感嘆如許清妙優美之斷片,紛至沓來的抒情振福,都充滿閃爍晶瑩的詩意。當感官陶醉迎接不暇時,又伏流隱接地遞進一段椎心短句,卻在情感還來不及鄭重留存之際,被繼起湧動的音符追趕拋離,在行進中企盼相同的悸動再次降臨。然而任憑聲音如何迤邐蜿蜒,直到駐足暫歇的時刻,縈懷之短章不再流淌,於是只得舉足再次涉流,讓時間的綿延重現那匆匆而逝的舊情渦流處。Op14之二的鋼琴三重奏第一樂章3分12秒處(影片中是6分鐘左右,重複呈示部所致),就是如此逗人迴返的小宇宙,此種聆樂的遺憾和追尋,先前只有舒伯特差相彷彿。

         Onslow是法國大革命後法國作曲家的異數,在巴黎,他盡力討好的聽眾背棄他的歌劇創作,然而,透過出版商Ignace Pleyel(1757-1831)對Onslow作品的發行,法國之外的德奧,卻廣為傳布Onslow的室內樂,儘管這是當地出版商不顧作曲家的權益而逕行私自翻印的成果。Onslow既是法國作曲家中少數以室內樂擅場的代表人物,同時其室內樂置之於當時的德奧樂界,與貝多芬、舒伯特、孟德爾頌相比均無愧色。在音樂血緣和個人氣質及師承,Onslow接手海頓與貝多芬的傳統,然而卻以其獨到個人色彩,呼應、預示舒伯特、孟德爾頌,甚或是布拉姆斯。解說中舉Op15小提琴與鋼琴的二重奏之第二樂章(二分鐘導奏後的音樂)為例,說明Onslow透過賦格對位不斷匯聚加速的韻律,其結構方式極為近似布拉姆斯大提琴奏鳴曲Op38最終章。如此有趣的觀察,無疑讓探究Onslow音樂時所引發的知性樂趣更為彰顯。而在閱讀這段文字之前,此樂章也的確吸引聽域的流連。與德奧傳統的隱密聯繫,讓Onslow的室內樂銜接法、德重奏傳統的歷史意義於焉彰顯,在德式樂器間對等對話的重奏傳統與法式鋼琴弦樂主從分明之關係,Onslow無疑是其中的橋樑。而在鋼琴演奏史上,Onslow更是堅決地捨棄大鍵琴,而將全副精神獻身給他熱愛癡迷的鋼琴,從Halevy的追憶中,可瞥見Onslow這種執著。

        扣除先前已聽過的Op16之一大提琴版(此版更有室內樂之均衡氣質),僅存的兩首樂曲卻充滿尋幽探秘之趣,因為,每次的重複都帶來意外驚喜,更多點逗盤桓的瞬間,而讓人讚賞Onslow自然天成之美,以及源源不絕的清新巧思。Op15第四樂章主旋律和六段變奏,恍如燦爛綴連的煙花,流利閃爍,4分鐘以後開啟的變奏,同樣具有直指人心的力量。然而,最讓我難以割捨的耽溺失足,毋寧是Op14之二第三樂章(影片從14分53秒啟始),同樣是變奏曲,取自Auvergne山之民謠,迷離淒美的旋律,直可彌補第一樂章一閃而逝的遺憾,而讓心情晃蕩起伏,在變奏分身的席捲下,烙印一句句刻寫的民謠世情,以及我流連不去的身影。
  &nbspOnslow室內樂之寶庫,概略清單如下,雖不能一網打盡,但這些數字,提醒我更多美好之企盼,還隱。交響曲4、弦樂四重奏36、弦樂五重奏34、鋼琴三重奏10、小提琴鋼琴二重奏6、大提琴重奏3、鋼琴五、六、七、九重奏若干、鋼琴獨奏、四手聯彈若干。


以下聽的是Onslow: Piano Trio No. 2 in E flat major, Op. 14 - IV. Finale Alleg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