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orge Onslow(1784-1853)和其老師Jan Ladislav Dussek(1760-1812),都是當時的鋼琴技巧名家,而其在世時建立的盛名,於過世後被冷落遺忘的處境,也如出一轍。
出生於波西米亞的Dussek,自幼即展現音樂才華,1782年於漢堡向C.P.E.Bach(1714-1788)學習,並展開巡迴演出,於歐洲建立名聲,足跡遍及荷蘭、漢堡、俄國、法國、義大利、英國等地。他演奏生涯最值得記載之事,就是曾與瑪莉皇后和拿破崙等新舊權貴有所接觸。Dussek在倫敦留居十年之久,於1792年與豎琴家Sophia Corri結婚,並與其岳父經營出版與樂器銷售的事業,然而遭逢生意上的破產,Dussek不得不潛逃至歐陸,並於1807年定居於法國直到過世。Dussek既有演奏、作曲才華,也有敏銳的商業頭腦,經營失敗的醜聞無法影響他嗅聞巡迴演出的時代趨勢,以及新興中產階級於曲目上演出的需求,Dussek熟練地製造出兩種作曲結晶,一種以炫目複雜的技巧,展現其突破古典傳統,預示浪漫精神的大膽精神;一種則將複雜的技巧簡鍊調和,以適應節制均衡的庶民口味。譜寫於1806-07年間之第二十四號奏鳴曲Op.61,二樂章的形式,正體現了Dussek不循傳統的變創精神,也是Dussek偏好半音和聲的曲風展現,在內在張力和繁富變化上,比貝多芬悲愴奏鳴曲(1799)和莫札特幻想曲K457(1784)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曲為紀念於1806年過世的Dussek雇主普魯士Louis Ferdinand王子而寫,從慢速導奏進入主題的暗鬱氛圍,就深深吸引我的注目。相對於Onslow的澄澈明暢所形成的流動自然感,Dussek多了古典主義的扎實感和停駐震盪的張力,讓其精神更接近於貝多芬與莫札特、舒伯特。此曲第一樂章,論情感的深邃和反覆跌宕的變化,置之於貝多芬中期名作間亦無愧色。另一首奏鳴曲第25號Op69-3,更為簡練均衡,其清新感近於舒伯特。可惜並未收錄DussekOp.70與77的兩首作品,但僅此一瞥,已可讓我思考Dussek與Onslow師徒之間的似與不似。補白的Rondo與變奏曲,則以清新流暢,簡明易懂為特色,正足以顯現Dussek迎合世俗的一面。
1799年以前,Onslow向Dussek學習鋼琴,恰在漢堡,與C.P.E.Bach指點Dussek遙相對應。其後1799到1801,於倫敦向Cramer請益,1808年於巴黎學於Anton Reicha,同門除了先前提過的白遼士、李斯特之外,還有古諾、法朗克。Onslow和其他作曲家之間的牽連,還有一例,當他在歐陸打開知名度之後,諸如舒曼、孟德爾頌,都多次邀請他到德國指揮Onslow自己譜寫的交響曲。Onslow和其師Dussek一樣,分別從各自擅場的領域,建立傳布全歐的知名度。然而,也一樣在過世後被後起之秀所超越,同樣被冷落一世紀,重又被招喚甦醒。
近期聆聽之唱片群中,恰好Onslow與Dussek之間,可映照出古典時代到浪漫時代之間的微幅變化。師徒之間,既有傳承亦有對照。Dussek對半音和聲的喜愛,也成為Onslow作曲的養分。然而此張專輯選錄更多以變奏為曲式的作品,自與Dussek奏鳴曲大異其趣。而曲風上,Onslow流暢明亮的特色,多少可從Dussek之作中瞥見端倪,然而Onslow結合自身的才性,和對旋律敏銳善感的巧思,其抒情內蘊更為精純動人,而Dussek邁向浪漫時代的創發精神及張力,亦在Onslow之作中留存(如1849年之幻想曲,第七軌),不過更融入Onslow其豐潤瑩澈的自然美聲中。Onslow聽來,更似舒伯特、孟德爾頌、早期蕭邦的融合。讓我瞥見Onslow甜美又幽深的情感片段,毋寧是Op13,1817年譜寫的導奏與變奏、終曲,其第五變奏,從6分40秒到9分23秒,惆悵銷魂的聲響游移,讓人醉心難忘,也種下這張唱片不捨不離的聆聽契機。Onslow如何從略存古典精神到浪漫意態的張揚,呈現其微幅變化,聽者只需將第一與第七軌反覆聆聽對照,當有所得,後者,已有舒曼音樂的神采了(解說中提到,第八軌1810年的Toccata,或許是舒曼同曲名之作的靈感來源)。第一時間,第一軌的清新瑩澈,閃爍出動人的變奏色澤,讓我對Onslow的鋼琴曲留下好感。然而,第七軌的深入聆聽,才讓我領悟到:Onslow的個人氣質,如何在浪漫氛圍的到來中凝聚淬鍊,又保有古典時代的澄澈明晰、鮮潔純淨。至於其他的幾首短曲,倒是如同其師Dussek一般,都是清新宜人的沙龍短景。
以下聽的是Dussek之Piano sonata op.61 "Elégie harmonique" 第一樂章,1950年的歷史錄音,略有炒豆聲
PS 完成文章後,才發現自己寫過的舊文,曾提到Dussek及這首奏鳴曲,而這已經是一年半前的浮光掠影了,生命伏線之隱接,正如此深密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