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29日 星期一

搏動脈流



         Domenico Scarlatti(1685-1757)五百多首鍵盤奏鳴曲,大都以大鍵琴演奏,然而,近來許多演奏家紛紛以不同的樂器、樂曲形式,賦予小Scarlatti更多正規表現之外的奇異景致。這些詮釋互相爭奪假設上的理據,以及音樂表現上的合法性,不僅增添音樂學者的分歧,對於愛樂者更是拓展耳界的契機。

         K81、88、89、90、91這五首作品,吸引音樂學者的注意,原因無他,除了形式上的近似(K89之外,皆為四樂章),還有旋律特質上的近似,以至於有學者認為,透過小提琴的演奏更能淋漓表現其音樂風神。然而,Artemandoline這個團體,卻從這些旋律特質中,發現曼陀林得以施展的天地,除了最不適合用曼陀林表現的K88之外,其餘的樂曲,硬是透過曼陀林點狀揮灑的律動,帶來完全嶄新的體驗。

        而這種耳目一新的感受,卻不單單是這張唱片所能開啟的,反而在與柔音中提琴版對比後(兩張專輯有五首樂曲相同),線條旋律的抒情空間與點狀律動的撥彈世界,在對顯中於焉映照出小Scarlatti音樂的兩個邊界。兩種音質、表現截然對比的樂器,卻同時融會在小Scarlatti的世界中,形成聽域中相反相成的映照。透過對映,開顯出音樂自身兼存的兩極性,一極容納綿延、悠緩、顫動、音色變幻的情感無定,容納猶疑、幽渺、惚恍的不確定狀態,旋律微幅擺盪,引出音樂之外的綿綿餘思,而讓人留醉不已;一極容納跳宕、簇擁、堆疊、顆粒分明的扎實飽滿,容納篤定、明晰、清醒的條理分明,律動漲跌可見,引出身體之內的擺動應和,而讓人興奮不已。醉與醒之間,迷濛與清晰之間,映照出兩種生命搏動,兩種宇宙存在的流行變化。

        原先,我徘徊彳亍於柔音中提琴的優美迴腸,勾連出意識的留存與懸想,而讓音樂牽引出遐想翩聯的言外想像。然而,卻在聽到曼陀林版拍痕清朗的動作中,重新關注到柔音中提琴所無法掩藏的律動之美。而後,當我奔逸於曼陀林點擊明確的動態力量中,隨音樂抑揚擺盪時,柔音線條的優美,又讓我潛懷追念。這映顯生命的兩極,卻是如此不可或缺,相互提醒對方的存在,彼此拉鋸又依隨難分,於是,當賦形於書寫中,自然難分難捨,共據這歲末年終誌文的一角。聽聽K77第一樂章及K88、K89第二樂章(K89之二或許是最觸動心靈的樂章。巧的是,兩張專輯都以K89作結),聲線的迴旋黏膩,隱藏多少淡然意緒、多少言外之音,這是曼陀林所無法取代的。而K90、K91的第二樂章、K89第三樂章,鼓盪拍擊的節奏,又是如何淋漓盡致、如何應和擺盪,這又是曼陀林之擅場,而是柔音中提琴微有匱缺之時。然而,或許曼陀林版以一比三的不對等陣容(曼陀林、巴洛克吉他、大鍵琴、古大提琴)與柔音中提琴一比一(中提琴、大鍵琴)的平衡關係,或許中提琴音色豐潤比曼陀林錚響直截更富餘韻、更耐咀嚼,兩版中我更偏愛柔音中提琴。然而,搏動與脈流,卻是音樂的天平、兩種必須比並而觀、不可偏廢的存在體驗。

        歲末年終,今年的最後一篇誌文如斯成形,沒有如去年般預先安排卻意外橫生的插曲,而是順著近期的摸索逐漸匯聚。這幾年最大的轉變,可能是愈來愈依循內心的聲音,而忽略或不在乎潮流所在、不在乎流量、不在乎曝光度或知名度,自顧自安排網誌主題的書寫。雖然產量不如以往(目前的底線是一個月兩篇以上,有餘暇得以增加),雖然因個人近期的偏愛寫了不少巴洛克票房毒藥的文章,而對於前一年或兩年前的預告不小心爽約。然而,至少這些篇章都是音樂震響心靈而自然傾瀉的言語,即使十分私己,十分主觀,卻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時刻,我珍惜這樣的吐納,也珍惜所有默默支持的情誼。來年,且容我繼續私己,繼續真誠地面對音樂所帶來的感動瞬間。祝樂友及朋友們,2015年新年新氣象,順心如意、事事平安。

        以下聽的是K90曼陀林版,第二樂章從2分36秒開始


以下聽的是K90柔音中提琴版,第二樂章從3分42秒開始

2014年12月18日 星期四

星雲迴旋


       曾經,從葡萄牙擴散至伊比利半島進而流行於歐洲大陸的奇情舞曲,從十六世紀起始直到現代,跨越時空的邂逅,從小提琴、大提琴到鋼琴的寄身傳染。Folia舞曲,其迷人的旋舞、狂舞直到榨乾氣力,永不止歇的迴旋、一再迴映自身的示現,初始與結束,步入與離開,重覆中的變化,變化中的溫習,溫習中的意外,意外中的折返,折返中的扣合,扣合中的逸離……,一切遇合,始終是逗引我心神遠颺的美好風景。

        這不僅僅是知性跌宕翻騰時,所認知到的無心暗合的軌跡印認之趣味,也不僅僅是情感迴盪漫溢時,所感受到的空際迴旋的臆想翩疊之鼓振。這超乎理性與感性之外,超乎歷史與體類之外,超乎接受的圖譜與改創的塗抹之上,超乎原始律動精神的呼喚與後代奇情灌注的合拍之間;既是顯意識層主動蒐羅邂逅的網絡擴充,也是潛意識層指引營造的接納氛圍,難以指實最初的動力及因緣所在,似乎,一切只在無心闖入,而有意栽植之間,成形、延展、交錯、融會成如今進入書寫的既存情境。

        而這又是不同的光景了,當初,我以堅決的意志攢住這張唱片時,其實也有潛在的質疑,內在的低語,抗拒著這種堅持。但一窺Folia舞曲不同變貌的好奇心,以及打造網誌接續篇章的虛榮心,打敗抗拒與遲疑。或許,該感謝Folia舞曲的奇妙魔力,讓我撤除對大鍵琴的防衛心,一頭栽進這奇光變換、撥動縈迴、鼓盪不絕的世界中。這世界紀錄了十七世紀義大利管風琴、大鍵琴作曲家巡弋於Folia舞曲中的發想與變創,讓曲曲皆是Folia一氣化多形的蹤影和斷片,而全章卻暗自銜接,聚合成Folia宇宙中一個可觀的微型天地。

        然而,或許是Folia舞曲旋舞不絕的動態綿延,是相近語法的造句與抽換;或許是大鍵琴撥彈聲響的細碎點狀,這微型天地的串聯與呼應、鼓盪與銜接,造成聽感上莫名的負擔。很少專注聽完全部,也很少從叢密堆疊的聲響中篩檢出讓我駐足的時刻,只是讓自己逐漸熟悉撥彈錚琮的存在,有些距離又充滿著待填充的空白,是大部分的時間裡,我對這張專輯的定位。

        然而,無論是編排的機心或無意間的偶合,我又在尋繹消化中發現旅途終點的風景,才是捲起Folia舞曲狂潮的最佳註腳。而直到那一刻,我才篤定,這是一把擊碎大鍵琴硬殼的絕佳武器,一旦發現接近這張唱片的契機和跳板,懸置已久的籌備、醞釀,終於可流入其命定的軌道中。那是老Scarlatti(1660-1725)的觸技曲和變奏,以Folia展開,將近十九分鐘的奇航,旋舞姿態之多變、情感匯聚之漲跌起落、結構變化之張力鼓盪,讓此曲更為淋漓盡興,彷彿其自身就是一自成循環之小宇宙,在迴盪幾百次的渦流中,見出Folia之廣袤與深邃。於是,我恍然大悟,為何始終在與此張唱片周旋的過程中敗下陣,除了大鍵琴樂器條件和聲響感知與習慣所造成的距離外,一曲曲不斷迴旋的Folia舞曲,如同銀河懸臂中不斷增生的星雲,彼此界線分明又串聯共舞,面對如此碩大的世界逼臨,尋找迂迴進入的登陸點,是不得不然的策略。

        而當作曲家迤邐排開,又多是點出自己認知侷限的陌生姓名,同樣讓人望而生畏。其行列如下:Ascanio Mayone(1570-1627)、Giovanni Maria Trabaci(1575-1647)、Girolamo Frescobaldi(1583-1643)、Bernardo Pasquini(1637-1710)、Anonimo Spagnolo、Anonimo Inglese、Bernardo Storace(1637-1707),加上Alessandro Scarlatti共八位。在承受了許多星雲的撞擊和攻佔,最終,Folia舞曲的狂潮席捲而過,聲響止歇的片刻,萬象群籟的重現,盈滿與消褪之間,身體的張弛,也找到現實的宇宙最安穩的止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