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農再一章

        卡農之旅將近尾聲，卻出現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版本。前不久才購入德國指揮家伊瑟斯德特（Hans Schmidt-Isserstedt 1900-1973）的此張專輯，購買當時還特別注意到曲目中收錄了卡農。在我的印象中，大指揮家除了卡拉揚之外，很少灌錄卡農的錄音，大都是由一些室內管絃樂團來演出卡農。當時購入主要衝著伊瑟斯德特與費拉斯的組合。不過直到這一次卡農錄音巡禮，我才拆封聆聽。

        和卡拉揚指揮柏林愛樂近似，大型管絃樂團的聲音特別飽滿豐富，有別於小型室內管絃樂團的細緻典雅。而Isserstedt指揮NWDR，卻比卡拉揚柔美的音樂處理有更堅韌的內在，音樂的推進步伐沉穩，整體氣象堂皇，精神內涵深邃飽滿，完全不切合流行的巴洛克考古演奏風潮。但Isserstedt讓此曲煥發出更純粹莊嚴的內在力量，反而有種超出流俗的特質，讓將近千篇一律的卡農詮釋注入不同的美感深度，卻又是其他的版本比不上的。演奏時間最長，音樂內在的張力也最強。最特別的是此版本不是帕海貝爾原作的卡農加吉格舞曲的形式，反而用ABA的方式再次重現一段A段的卡農旋律。聽到吉格舞曲結束後又傳來熟悉的卡農旋律，真是嶄新奇妙的感受，這不是加按重複播放鍵再聽一次卡農曲的聆聽體驗那麼簡單，Isserstedt讓再次出現的卡農演奏更為緊湊凝練，速度也不像一開始的那麼沉穩，反而有種無形的推力和熱力。整首曲子於是變成12分鐘左右的管絃樂曲，為了這難得的卡農詮釋，值得我再次書寫以留下記載。

        文末附上幾個卡農演出的時間供參考（皆為實際演奏時間），其中卡農音樂大全中的一些改編曲我就不再列入了。

卡農又一章

        已忘記此張唱片為何出現在CD櫃上，從內容判斷，這是唱片公司的廣告合輯，每一首樂曲都取自其他單張唱片，從解說頁中的彩圖可以看見該唱片的封面圖片以及專輯名稱。作為一錄音選輯，此唱片的用途在喚起消費者購買的欲望及消費動力，通常促銷消費的對象是涉「世」未深的入門愛樂者，我有幾張類似的錄音專輯，雖然很少，但其中有幾張真的發揮宣傳效應，促使我按圖索驥到唱片行，尋找收錄某首讓我深感興趣的曲目之原始專輯，這樣看來，唱片公司一石多鳥的策劃行銷之手法，果真還是有其廣告效果。

        雖然這張選集對我來說並沒有發揮類似的作用。到目前為止。

        要不是卡農的魔力，我不會從架上找出這張錄音來溫習，即使早已忘記之前有關於此張錄音的任何聆聽體驗。從策劃來說，此唱片企圖兼顧卡農和巴洛克音樂，十首選曲中卡農佔了五首，但若和上一張卡農改編曲選輯相比，作為卡農的主題號招性相當薄弱，但內頁的解說倒是詳盡介紹了有關巴洛克的音樂特質與時代社會背景和代表音樂家，雖然簡略但亦有畫龍點睛的半專業性的介紹。四首卡農曲中的最吸引人的是Marriner指揮聖馬丁學院的版本，雖然是中規中矩的管絃樂版本，也和Pinnock版考究的原始編制不同，但Marriner的指揮呈現出淡雅舒適的卡農風味，沒有卡拉揚刻意經雕細琢的感情著墨，也不像Pinnock版透明鮮亮的古樂精神充滿張力和新鮮感，Marriner此版在若有似無之間充滿無窮意韻，弦樂之包覆既溫潤又自然，情韻緜邈悠遠，屬於優美柔韌的卡農詮釋，在我聽過的卡農演奏中最能與我的心靈產生共鳴。其餘三個版本最有特色的是Solea Canon，選自「Flamenco Fantasy（佛朗明哥之古典情迷）」專輯，顧名思義此改編都沾染了Flamenco熱情洋溢的舞曲精神，樂曲中的人聲呻吟與掌聲拍舞伴隨著吉他數字低音的節奏，完全是嶄新的聆聽體驗，同張錄音中的阿比諾尼慢板也有異曲同工之妙處。一細膩優美，，一熱情奔放，兩種卡農風味互補互映，讓這張唱片在日後不致於被冷落--只要我想重溫這兩種卡農風情。而巴洛克選曲中最讓我驚豔的是Handel D小調組曲，三分多鐘的音樂，沉穩莊嚴的節奏，蘊含豐富的內在戲劇張力，深深打動我的心靈。讓我反覆播放還意猶未盡，算是此張唱片中最讓人意外的驚喜及感動。如此說來，類似的宣傳合輯，只要有動人的音樂，巧妙的選曲，也能讓人在意外中發現感動，而這樣的唱片也不至於被冷落遺忘。

   以下聽的是馬利納指揮演奏卡農

   以下聽的是韓德爾之Sarabande from Suite in D minor, HWV 437，合奏版

   以下聽的是韓德爾之Sarabande from Suite in D minor, HWV 437，鋼琴版

卡農的音樂變奏

        這張唱片主要衝著卡農而買，一般而言，我聆聽的主要版圖是古典音樂、其次再包含一些聽來有感覺的電影配樂、音樂劇、還有國樂。流行音樂或其他音樂類型幾乎很少接觸（除了高中之前聆聽的流行歌曲以及透過電視偶爾聽到的新歌，但很少駐足於心間）。對我而言，古典花園裡的驚喜與蜿蜒小徑的奇遇，以及繽紛世界的遊歷感動，讓我需要耗費一輩子，才能漫步遊歷這個音樂王國的幾座山脈、豐饒平原，或深入海洋的某座半島，而旅行期間的手記以及雜感素描，是寫也寫不完的。我已經擠不出其他心力再探究不同的音樂國度。這種傾向一方面呼應屬於研究探究型思考類型的我，另一方面也患有美的飢渴症，在美學的星球中，我又需要不同類型的美感來調和刺激我的性靈，書法、繪畫、文學、影像等美的幅度，恐怕是好幾輩子也感受無盡的。生也有涯，唯有妥善安排時間，方能兼顧現實人生與美感生活之協調。我的聆聽習慣也許不可能接觸古典之外的聲音體驗，但拜此張卡農改編曲之收錄，我拓展了音樂體驗的觸角。

        此張唱片收錄了中規中矩的卡農演奏，還有讓人意外連連的不同類型改編。樂器方面的長笛、鋼琴、銅管、吉他、人聲，古箏、電子音樂，已經讓卡農的變奏多了繽紛多彩的不同表現類型，而曲意方面的改編，既有忠實於原曲的改編版，也有從原曲擷取發揮的新樂章，更有變奏發展恍如另一首樂曲的改編作品。在忠實與跳脫之間，揮灑與回歸之間，依與違之間的變化，讓這張專輯的每一首曲子都呈現出不同味道不同風情的卡農。最巴洛克的簡單作品，卻最能揮灑出燦爛多彩的音樂風景，充滿不同幅度不同可能的音樂聲響，對於聆聽之耳來說，像周遊列國般目迷五色耳迷八音，彷如進入不同的天地。

        但縈繞心間的，還是最質樸單純、最純粹的卡農。不論是Pinnock版用最簡潔的編制呈現出清晰而層次分明的卡農，還是雙鋼琴二重奏用鋼琴單純的音色以簡馭繁以襯托出此首樂曲的單純力量，都是最能引起我深層感動的詮釋。如果死守著最原始的古典美感，卻永遠品嚐不到逸出常格的不同美感力量；而如果追逐各種改編版的新鮮感，反而會迷失在聲音的世界而忘了最初的本心，過與不及之間，端賴自我的聆聽心靈取捨抉擇。在抉擇間也反映了不同生命類型的美感傾向之分野。

   以下聽的是Canon鋼琴版

巴洛克最美麗的風景

        巴洛克音樂中最美麗的風景，當屬Pachelbel這位默默無名的作曲家惟一知名的名作Canon。

        即使不是古典音樂愛好者，也應該都聽過這首曲子。入門選曲、五花八門各種樂器各種編制的改編曲，電影配樂中一閃而逝的邂逅，流行歌曲中富有創意的改寫，都讓這首曲子成為最通俗的古典音樂之一。簡單的樂曲結構，單純的原始配器，卻讓這首曲子煥發出平實與繁複的交融，清新與深沉的共構，古典與現代的結合，使人百聽不厭的新鮮感以及豐富意蘊，都讓這首四五分鐘左右的音樂，每分每秒都寓含無限的感動。我可以從腦海中自由招喚，讓音樂隨時與我共在。從接觸古典音樂之初，這首特殊的樂曲就在我的音樂版圖扎根，無法磨滅與時間共在。

        前兩小節的大提琴和大鍵琴低音旋律共八個音符成為貫穿樂曲低音聲部的支柱，這兩小節的低音聲部就此不斷重複，重複二十八次，直到樂曲終了。三把小提琴間隔八拍依次演奏相同的旋律，一一加入聲音的織體，由此不斷重複發展，疊加並奏，構成此曲最讓人回味無窮的音樂變化。重複中有變化，變化中又維持重複的發展，無法具體指陳音樂可能表達的情感意涵，事實上任何詮釋此曲的意圖都屬徒勞，因為此曲若有若無的情感氛圍，早已落在語言解析的領域之外。每次數字低音的旋律響起，我就不由自主被拋入某種難以言詮的情感空間中，屬於自我獨處時與自我對話的私密世界，某種惆悵、感傷的情緒無端生發，莫可奈何，一方面沉浸在與卡農音樂的短暫共鳴中，一方面又對即將結束的最後一段重複感到不捨，不知不覺按下重播鍵，讓音樂繼續在空氣中、在時間中、在心靈深處刻寫一遍。

        品嚐卡農的口感各有妙處，或濃烈深沉，或煽情耽溺，或清新宜人，或酣暢暢快。感謝此張Pinnock率領The English Concert演出的卡農版本，收錄原作另一樂章Gigue舞曲，完整呈現Pachelbel此作之原貌。Pinnock此版有最乾淨俐落的清晰演出，不拖泥帶水，不刻意營造氛圍，自然呈現音樂本身的變化發展，就曲速上比一般演出略快。但卡農此曲最特別之處在於輕快與沉穩的速度都不妨礙此曲的美感表現。之前聽的版本大都略慢，細緻刻劃旋律線之發展，音樂顯得深沉豐富。而此版反而呈現出清新明暢的特質，讓人不致於過於耽溺傷懷。其餘的巴洛克樂曲，也都恰如其分地表現出巴洛克音樂的繁複華麗又簡約單純的明朗特質，有些我很少接觸的曲目和作曲家，聽來卻彷如舊識。今年的聖誕，就在巴洛克的樂音中度過，雖然不應景，但卻十分襯情。

   以下聽的是Pinnok指揮The English Concert演出 Pachelbel之Canon and Gigue in D major,

鋼琴指尖的四季

        最近購買的唱片中，這張鋼琴演奏版四季從眾多新品中脫穎而出，成為我最想聽的一張錄音。

        聽古典音樂的樂友很少人可以擺脫維瓦第四季小提琴協奏曲的魅力，這是最通俗的入門古典樂曲，也是最簡單明瞭的巴洛克音樂，更是曲意暗藏標題精神的先驅。四季的詮釋版本五花八門，據說有兩千多種版本，是古典曲目中詮釋版本最多的樂曲。我的四季版本雖然不多，但此張鋼琴改編版倒是相當新穎的聆聽體驗。

        維瓦第的樂曲沒有巴哈音樂中的莊嚴堂廡和崇高精神的展現，但卻多了份更具有親和力的通俗感，優美旋律比比皆是，讓人應之無暇。若說巴哈音樂讓人從現代繁忙的生活中暫時抽離出來，還可以從音樂中感受到深刻的人性光芒和道德力量，那維瓦第的協奏曲就讓人擺脫生活的羈絆，進入一個具有牧歌田園風味的自然世界，簡單、純粹、愉悅、自足，音樂依然是繁複得目不暇接，耳不暇聽，但形式背後流露的質樸剛健的自然力量，則讓人對生活之美好與豐碩之自得感到嚮往。巴哈由人性通往神性的光輝，而維瓦第始終在人性的自在盤旋中讓人感受美的悠然餘韻。

        Biegel的鋼琴改編，雖然和管絃樂團的聲響相比無疑過於單薄了些，管弦樂的豐潤聲響和不同樂器的細緻呼應無法一一由鋼琴作詳實的呈現，但鋼琴本身透亮明晰的音色質地，卻能直指樂曲本身最純粹樸實的精神，適切地保留些裝飾音的巴洛克風味，讓整份改編演出既有耳目一新的聆聽體驗，也能維持古典與現代詮釋的平衡。協奏曲本身快慢快固定節奏速度變化，本身就是一種重複中的創意展現。快板在酣暢奔放的速度中，將聆聽體驗帶往自由舒卷的快意領域，而慢板悠然平和的餘裕，給予沉思和自在一份留白的輕鬆感，就像冬夜最打動人心的溫暖角落，品嚐暖茶咀嚼天地的蕭瑟，也許有雨有雪，窗外。世界最沉寂的時刻心靈卻最空曠，最簡單。回味總在最舒適的身體感中自然滋生，冷熱的交替對比，冬夜的暖爐是團圓的呼喚。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看到的風景就是最後一樂章的狂雪紛飛，冷顫與寒意同在，寂寞與孤影相伴。能在暖爐前度過最嚴酷的冬夜，是幸福的。尤其在冬至這天，以及即將到來的平安夜。

   以下聽的是改編版四季之冬

自然流淌的小河

        最近幾個月買的唱片累加起來也不少，但不見得有時間一一消化，大都視自己的心情來挑選想聽的唱片，暫時沒有任何計畫。興之所至，隨意讓音樂自由進出我的心靈，或激起一絲漣漪，或飄散無形。不刻意追求什麼深刻的感動，反而讓音樂慢慢浸潤我的心情，屬於忙亂生活中最微薄的憩止島嶼，偶爾游移過的天光雲影，返照我持續思索聲音與現象的知覺生活。在零碎的時光中採擷一些足以鑄造扇貝澄珠的養分，雖然磨厲得少了些，渣滓尚存，但假以時日的陶鑄煥采，畢竟得從一點一滴中萃鍊而來。暫時中止的敘事曲聆聽書寫計畫，就隨性暫時擱置，不遠的將來再銜接鋪展，雖然，魯賓斯坦的唱片早在多次聆聽後安放書桌旁多時。

        最近聽得較多的是巴哈，除了電影提醒我貝多芬音樂的生命力之外，巴哈音樂喚醒我對某些單純的世界的嚮往，非簡單的單純，而是繁複中的單純，聲部交織與旋律行進的對位發展並不單純，但AABB的曲式清晰明瞭，音樂中傳達的感情看似隱曲不顯，實則平實深厚，單純的情感質地不像浪漫時代音樂過於濃烈激情，讓人必須催發自身情感的白熱化，來跟上音樂的抑揚起伏和跌宕盤旋，但巴洛克時代的音樂在繁複的外形中有簡單明確的感情，宗教音樂純淨自然，世俗音樂享樂愉悅都發自真誠，唯有剝落繁複裝飾的外衣，方能直指這份單純的世界。我常常讓音樂自由流淌，像小河自己在河道中淙淙流遠，兩岸的風景如何瑰麗多采不是聚焦之所在，小河在規律中又自由的悠然流動，本身就是一種美的流動，美的存在。

        購買此唱片的誘因，是希望在巴哈無伴奏大提琴曲的世界之外，挖掘更多屬於巴哈屬於大提琴的美麗境界，之前我完全對古大提琴的演奏沒有任何聆聽的興趣，任何仿古式的演奏也不是我著迷的聲音世界。初聽此張唱片還對古大提琴、魯特琴、大鍵琴的聲響組合不太適應，覺得過於熱鬧而不夠沉靜。但多聽幾次後巴哈音樂中溫潤自然的特質就深深吸引我，即使我私心期盼此張是專門改編成大提琴的無伴奏作品。有時在聆聽過程中聚焦於大提琴的悠揚盤旋，可暫時滿足我的期許。Perl改編巴哈六首管風琴作品BWV525-530為古大提琴演奏，倒讓我不想聆聽管風琴原始作品以及其他不同樂器的改編版本，或許在這些樂器中我的個人氣質與美感傾向已經選擇大提琴，是莫名的，專斷的選擇，但我卻覺得此份改編恰到好處，讓過於稀少的大提琴曲目多了道美麗的風景。我總是讓音樂自然飄蕩，某些時刻，某個瞬間的聲音突然別有會心，就是這份採擷不盡的感受，讓我決定書寫。

   以下聽的是Hille Perl 演奏 Bach之 Viola da gamba Sonata in g-moll BWV 1029

聲音與歷史的饗宴

        星期二，天使出院前一天，我們到故宮參觀「絕色名琴」奇美博物館提琴珍藏展，接觸古典音樂多年的我，這樣的展覽早在開展宣傳之初，就吸引我的注目，但當時妻子即將臨盆，天使出生後我們也面臨人生中艱鉅的心理考驗，一直到前天，方得偷閒參加這場得償所願的展覽。

        這是故宮首次舉辦非空間類的音樂展覽，免費的語音導覽是遊歷四百年提琴發展史必備的基本行囊，帶著一雙聆聽之耳與觀照歷史之眼，步入這難得的聲音饗宴。追尋歷史的蹤跡，與義大利兩大製琴學派和最負盛名三大製琴家族的短暫交會，歷史的負荷和人類文化最精粹的手工藝制品的神采，實在不是短短幾個小時的駐足所能涵括殆盡的。也許這樣的展覽過於專業，也許我們參觀的時間避開週休人潮，也許大家都去看蔡國強、梵谷了。場內參觀聆聽的人寥寥無幾，和我之前參觀過的繪畫名家展不可同日而語。但也因為如此，更讓聆聽玩賞細細品味的參觀身影多了份從容自在。純粹觀賞這些歷史遺物的色澤和紋理，以及細部精巧而各有特色的製琴手藝，就是一份視覺上的饗宴。提琴的木質紋理和精心調配的漆身，雖然帶有斑駁的歲月印痕，也許某些提琴已經禁不住演奏的力度，也許發出天鵝之聲後就碎裂成美麗的嘆息，但仍有不少名琴得以擺脫時光的詛咒，跨越地域與時代，重新綻放出最璀璨的聲響和色澤。聆聽不同名琴各有靈魂的聲音質地，或明亮鮮潔，或細膩豐潤，或飽滿蒼勁，就像穿透歷史的風塵，重新觸動愛美的心弦，這不僅是過去與當下交會的美感享受，也讓人對鬼斧神工的製琴手藝傾倒不已。國家交響樂團樂團首席李宜錦演奏三大名琴的精采片段，更讓提琴之間的爭鋒傳移到當代愛樂文化語境，提琴不僅是製琴師的手工藝品，也是鑄造傳奇的代言人，更是文化品味與無形資產的載體，暗藏無形的交涉爭鋒與權力角力的書寫。提琴的歷史絕對不僅有輝煌燦爛的一面，無數血淚、夢想、期盼與轉讓改換主人的歷程，更在每把提琴身上刻寫無形的人性史、音樂史、文化史。

        這場聲音與歷史的饗宴，讓人對奇美博物館蒐集名琴企圖完整呈現製琴史的源流發展之壯舉感到敬佩。結合聲音與實物的具現，更讓展覽多了與觀賞心靈互動的切實體驗。對於這些琴來說，胡適名言：「寧鳴而生，不默而死」也許是他們的心聲。如果一直放在博物館的展覽檯上，靜靜地陳列，即使被膜拜瞻仰，標註為稀世名珍，恐怕並非這些提琴的首願。或許他們寧願像每位小提琴家手上的琴可以發聲高歌，即使唱出的是天鵝之歌，即使因而碎裂成一堆毫無價值的朽木，鳴聲之渴求恐怕從誕生之始已經成為這些名琴的存在價值。而從展覽中也可以瞥見三大製琴家族之外的製琴名家，大多銷落在歷史的淘洗之中，除了專家研究者之外，不復被人們記憶。但他們也許都有輝煌的過往。歷史是殘酷的，只有少數頂尖的人能留下痕跡，除此之外大多堙滅無聞。這些人並非不夠好，只是不夠頂尖。駐足沉思，聲音之外還有迴盪心間的觸發，說著讓人隨想不盡的故事。就此打住。

生命力量的心靈獨奏

        天使動手術之前的一段不確定時間，我找了Solosist（中譯：心靈獨奏）這部電影來看，之前透過某部預告，我就對此電影留下深刻印象，專欄記者與拾荒遊民之間的友誼與磨擦，挖掘奇才與抗拒人群之間的張力，加上流洩出巴哈無伴奏的美妙弦音，讓我在心情低落之時想到這個故事。

        看完電影後才知道貫串整部電影的音樂不是巴哈，而是貝多芬。縈繞在Nathaniel Ayers腦海的是貝多芬音樂，弦樂四重奏、交響曲，三重協奏曲等都透過他演奏大提琴的場景而飄揚在電影不同的段落，讓原本無心再聽任何音樂的我突然間又獲得力量的泉源，發自內心深處的感動，當熟悉的弦樂四重奏聲響穿透冰冷的高架車道而盤旋升騰，這就是我要的聲音，當下的聲音迴盪喚起過往的聆樂感動，一霎時間我似乎忘卻了痛苦，忘卻了所有猶疑未斷的折磨，忘卻了這幾個月來強自堅持的心血，忘記了我企圖緊緊掌握的渺小希望，我又擁抱貝多芬音樂中埋藏在堅毅外表之內的溫柔與體貼，多麼熟悉啊！陪伴我十多年的孤獨身影依舊煢煢，英雄的穩定步伐依然既豪邁又深情地跨出每一步，這都是熟悉或嫌刻板的形象，但此時此刻對我當下的心境而言卻湧現分外親切的貼心感，彷彿是認識許久的朋友，輕輕拍拍我的肩膀，告訴我一切終究風輕雲淡，因為天容海色本澄清。

        面對外在一切橫逆與失望之摧折，僅存的點滴希望之火苗在心靈深處仍維持微弱的光芒，此時能點亮天空，遞給我熾熱太陽的，只有貝多芬溫暖又堅韌的雙手，還有一雙已經洞澈人世苦難卻堅持綻放熱情的眼眸，提醒我迎向前去之力量所在。在貝多芬的指引下，我上可以從巴哈的音樂超昇至天啟的眷顧，下可以憑藉舒伯特親暱的人性照亮希望之小溪，在最無助的時候，在不想思考不想感受的時候，這些偉大心靈的存在提醒我生之可貴；感動我，以最真誠赤裸的內在，只要聆聽之耳敞開，就還能瞥見希望，汲取生之力量。
   影片以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第三樂章作結，更是神來之筆，這完全是奉獻給受苦受難心靈的最好禮物。電影結束後，我隨便找出一個演奏來聆聽，不需要言語，唯有當時心靈的感動滿足，完足了與這部電影的邂逅。音樂結束了，人生還繼續著，但音樂陪伴的人生永遠有不同的色調，永遠有採擷不盡的豐饒園圃。或許，也永遠有說不完的真實故事、真實人生。

        以下聽的是電影原聲帶中，以大提琴演奏貝多芬英雄交響曲主題

聆聽Herbig與Kovacevich

        一週前購票的時候，屬於相對穩定時期，也尚未檢查出小翰翰讓人擔心的疑似病例，當時純粹是想陪妻子好好暫時放鬆，上網購買大師Kovacevich與NSO的音樂會，一來能親臨大師難得的演出現場（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一方面我對客座指揮Herbig的指揮特質也充滿好奇。演出前一天天使確診為不同的致病原因，讓我們稍微鬆口氣，也才能參加這場音樂會，這是百忙中的偷閒，讓人格外珍惜。

        布拉姆斯第二號鋼琴協奏曲與貝七都是我十分喜歡的曲子，限於近日忙亂的生活，實在無法安排事先做功課的聆聽準備，於是我帶著放鬆的心情前往，純粹享受音樂，重溫難得的聆樂舊夢。孩子出生後，安排類似的聆樂活動相當奢侈，雖然我也同時在12月2日購買2010年蕭邦音樂節10場套票，作為明年的音樂饗宴，但能否全數聽完，我也不敢想太多。

         Kovacevich的表現不能盡如人意，網路討論區也湧現不少批評，而Herbig的指揮和NSO的表現也有類似的待遇。不過得知高齡將近70的Kovacevich，曾經中風過的身體，雖然僅有一次的樂團排練，即使正式演出時樂團與獨奏配合得不盡理想，至少大師並沒有臨時取消音樂會，還是賣力與布拉姆斯此首難纏的交響曲風格協奏曲搏鬥，其精神仍然讓人感佩。聽說大師原本沒有簽名的安排，但臨時看到樂迷熱情排隊，還是坐下來一一簽名。在等簽名的排隊過程中，仍可以感受到大師親切的態度，並留下了一張我平生首度與演奏大師的合照（第一張簽名來自Yablonskaya）。我不是搜集簽名之狂熱者，純粹任性而為自得其樂而已。英雄遲暮，美人不許見白頭，大師的演奏自然比不上早年錄音中酣暢自如的生動洗鍊，但仍可以感受到Kovacevich澄澈明晰的音色和刻意營造的張力，雖然錯誤不少，但其奮力詮釋布拉姆斯第二號協奏曲之精神仍讓人感動。全場僅有的一首安可曲巴哈Partita No.4-V Sarabande，大概是當天晚上最讓人驚艷的時刻，短短三分鐘多，全場靜默，熟悉的旋律響起，流暢自然的巴哈讓人回味無窮。

        客座東德指揮Herbig的名聲我早有耳聞，只是未曾聽過其演出。昨天晚上的布拉姆斯和貝多芬，其詮釋重心都在弦樂聲部，Herbig的指揮以一種聲部清晰明確的方式來處理這兩首曲子，在現代感的準確前提下試圖表現出某種優美層次鮮明的特質，但NSO的表現能不能支撐Herbig的要求是另一回事，至少我感受到Herbig傳承到Abendroth、Scherchen，以及受Karajan影響的風格之精神所在。也許受限於樂團的表現，也許與指揮本身的詮釋理念有關，布拉姆斯的音樂缺少某種深厚深邃的密度，而貝多芬也缺少某種堅毅不折的特質，兩首曲子就詮釋上來說顯得略輕，但是仍然可以感受到被稱為酒神之舞蹈的貝七第四樂章，速度上盡力驅策表現之企圖，即使後半部樂團之凝聚力已明顯渙散許多，還是讓我能沉浸在貝多芬音樂中的獨特律動，也許我同時喚起曾經聽過的不少名演，在當下與音樂同在，故無暇挑剔什麼。畢竟我聽過NSO的現場演出不多（之前較常聽的是台北愛樂），對NSO留下不好的普通印象大約停留在十年前。不過與當時相比，倒是感到NSO進步不少。但整體而言還是不如國外優秀的樂團，實力有待琢磨提升。但這幾年NSO拓展曲目深化演出，在不同指揮的磨練下，希望能有脫胎換骨的時刻，讓國內也有水準以上的平價音樂會可以介紹給更多愛樂者，而不是由經紀公司一直拜外國的月亮，訂出西方樂團的超高價位而望之興嘆。

        找不到Kovacevich演奏相關曲目，就只好聽Brahms 之 Intermezzo in A major, Op. 118 No. 2

奇蹟與希望，不會空等

        今天經歷漫長的等待，等待術前準備，等待過程，等待心靈底層渺小的希望火苗，等待某種科學檢驗之外的奇蹟，如同書名一般，終於讓我們等到了拭去悲傷陰影的某種轉機。

        在天使檢驗出疑似病症之前，透過臉書貼文，我輾轉得知這本書，跟音樂有關更與生命搏鬥的經歷有關，任何家有先天疾病病童的家長都有某種程度的切膚之痛，都曾經向上天乞求某種奇蹟，這本書就是在最不可能綻放璀璨的荒漠中所迸現的花朵，讓各種先天病情不一的小孩，有了重新衡量生命意義的天平；讓始終處於焦慮自責又身心疲憊的家長，打開名為希望的一扇窗。透過博客來我買了這本書送給孩子的媽，希望可以撫慰她飽受焦慮煎熬的心情。

        這是發生在天使檢驗疑似病症之前的事情，對我們來說，是相對輕鬆的一段生活。尤其對某些無法強求的事情不再強求，內心或許更為踏實。也許孩子的媽已經迫不及待翻了幾頁，開始閱讀，但是在讀完之前，我們就措手不及，必須應付檢查之後的種種錯愕、難過、飽受震驚的心情。將近兩個月的出生時間，是處理此病症最佳的黃金時期，超音波、核磁共振等檢查都讓醫師以八成以上的機率斷定疑似病症之可能性，剩下不到兩成，限於時間緊迫，只能略過能提升檢驗機率到九成五的檢查而直接開刀顯影檢查。這最後的一點例外，總讓我們既想擁抱又深怕失望落空的深淵，我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靜待命運的安排。祈求與禱告，東土神佛與西方基督，是最後安頓力量的來源之一。

        科學檢驗例外的一點恩賜，像奇蹟一般眷顧，讓我們暫時鬆了一口氣。感謝操刀的外科醫師耐心等待多次顯影而真能看見我們期待中的微渺希望。排除了疑似病例，但還有後續的追蹤治療必須費心照護，天使也有其他先天問題必須矯正追蹤，這都是不能輕忽也無法真正放鬆的甜蜜負擔。但我們在高興之餘也更能同情體會真正罹患此病症之家庭，該是怎樣的壓力與辛苦，該怎樣從黑白重新活到彩色的人生，該怎樣與未知的陰影搏鬥，這都有不為人知的心酸歷程。返照自身，能平安健全長大成人，就是一種難得的福分，可歎有人渾渾噩噩，有人虛擲生命，有人戕害自己或他人，這都糟蹋了清清白白的身軀。對比那些身處逆境身處不同程度的生命障礙，努力突破先天的限制而活得更為精彩動人的生命，更需要我們發自內心的敬意與扶持。

天使教會我們的事

        這一篇接在上一篇後，真是命運的殘酷玩笑，但事實已經發生，這冰冷的事實還是需要我們獨自面對。

        大約兩個月前的震驚和難過，經由時間的調適與變化，近期我們的生活進入某種程度的穩定，有更多時間偷閒，並且期待生活也許沒那麼糟，只要我們轉換自己的心態。可是這一次的打擊遠甚於之前，所有的轉化和調適再次面臨考驗，讓人措手不及，惶然無助。

        我們的天使即將進行手術，完全意料之外的手術，如果手術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並讓情況好轉，也許對天使和身為父母的我們是一種解脫，但實際的人生總是現實殘酷得多。如果我們無法轉換心情，無法從困境中走出來，可能因此賠上我們的人生，賠上我們的理想，埋葬我們的笑容，封閉我們的生活。對於1950年之前的父母來說，新生兒罹患此種罕見疾病是毫無救癒的希望。之後依靠手術的發明，讓此種罕見疾病獲得延續生命的希望。但只是延續而已，真實的生命將永遠在揮之不去的陰影下存活，或長或短，將是一切痛苦的源頭。
   除非我們可以超脫，將上帝的安排歸給上帝，讓生命自然興起代謝，但身為父母的我們怎能如此無動於衷？藝術的撫慰失去了正確的音調，但仍然是心靈所需要的養分；醫學的局限讓人深感生不逢時，但卻是我們乞靈微薄希望的來源。調適是痛苦的，正常家庭的父母無法理解這種痛苦，我們透過網路看到更多曾經或現在仍然受苦的家庭，面臨各種科學無法解釋醫學無力的罕見疾病，有些家庭的坦然精神讓人感動，不過這應該是多少傷心掙扎所換來的某種平穩；有些已經將痛苦埋葬於記憶中，任誰也不希望輕易挑起。但這都是存在於社會上不為人知的角落，過去現在未來，總有些心靈過得更為辛苦。

        命運是殘酷的，現實是冷峻的，我們仍努力調適，希望可以發掘生之希望，並賦予無常生命以某種意義，我們還在努力中，即使過程是辛苦的。天使教會我們的事是我們必須擁有既柔軟又堅硬的心靈，以面臨所有人生的痛苦；天使教會我們珍惜每一刻，即使可能失去，也要留住當下的笑容與淚水。天使教會我們旁觀他人的痛苦是殘忍的，即使我們過去不自覺地過份冷漠；天使教會我們謙卑地面對生命，不追逐無謂的虛榮與虛假的生活。天使教會我們面對、接受、放下，雖然一切的學習和考驗才剛開始。

通往花園的小徑，依然敞開

        簡單的音樂，簡單的童真，卻包含著不簡單的體悟，包含著讓人受用無窮的希望，神奇與愛，單純的愛，單純的世界與人。重新發現秘密角落也是重新探尋自我心靈的花園，當日漸繁蕪的園地被世俗之鎖鏈阻絕、蔓草掩蓋小徑，萎黃散落一地，風動颳起塵埃，復歸寂靜。禽鳥絕跡，日照不到之處苔癬氾濫，有多久沒有人影，沒有溫暖的聲音，沒有親切的招呼響起，在這不斷荒蕪的世界，在這被我們遺忘的世界。

        童稚的純真、笑語，驚奇地探尋世界之渴望，早已消失在追逐成人的夢想之後：夢想穩定的工作、嬌妻(多金夫)豪宅，甚或是不甚可靠的虛榮名聲。我們拋棄本真的呢喃，用理性堅定的口吻敘述對世界改造的豪氣。曾幾何時，當初堅定的口吻逐漸轉化成微弱的獨白或迴盪心間的囈語，我們認識了世界的某種輪廓，某種更為現實主義的冷酷與不可改造性，有一天我們突然變得可以與生活妥協，與過去的夢想切割，開始把理想塗抹成灰色的安居之處，然後吃飯、逛街、追逐通俗與神聖的流行、意淫與作愛、言不及義與發呆空白、發發牢騷或上街遊行，撲網路流行的浪，拔虛幻自慰的作物，刪掉永無止境的垃圾郵件，羨慕光鮮亮麗的成功，鄙視已成為眾人的自己。遺忘了最初最簡單的純真如何自然漾現在我們的笑顏中，我們既自大又自卑，因為我們什麼也不是。但是純真其實不需要學習，只是我們早已忘記當初追逐驚奇沉溺想像的蠢蠢童年，我們用理性驅趕囈語，用成人的夢想裝飾一座沒有花園的城堡。

        這是一部簡單劇情的電影，在早已不是兒童的大學時期接觸到這部電影，我沉醉於影片中自然清新的音樂，童稚單純，卻不是垂手可得般容易。故事的氛圍從晦暗陰沉的空氣中逐步解脫:掀開窗帘，讓陽光灑入，是驅趕過於保護的關照所衍生的依賴；走出城堡，開拓足域，讓身體擺脫蒼白而恢復血色，最後終於在冬盡春來的園圃中瞥見自然生機，而希望與友誼的支持讓自然綻放出最璀璨的色彩。音樂透過神秘的未知旋律交織渾然天成的童音完美地詮釋從晦暗邁向光明的過程，簡單的音符卻包含最能透入心靈的感動力量。有時候能領略簡單也是一種幸福。

        天使雖然受傷，但能一直陪伴在我們身旁，讓我們重溫自己成長過程中早已印象模糊的點點滴滴，這也是另一種貼近純真的體驗，雖然生活更加忙亂紛雜，雖然未知的育兒過程還有許多關卡要跨越，但因為有你，我的天使，讓生活煥發出不同的意義。願純真之心常伴你我，在這日漸冷漠的世界，這不是我能給你的禮物，但這或許是上天賦予的最好禮物。

        以下聽的是祕密花園主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