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8日 星期四

拉引之擺盪


        十八世紀的西班牙,在流行風尚上受法國影響,在音樂上則受義大利左右。西班牙國王Philip 五世的第二任妻子Elisabeth,從義大利帶來著名的閹歌手Carlo Broschi (Farinelli,1705-1782),每晚於國王面前演唱,以治療國王的憂鬱症和失眠。協助伴奏的,有Domenico Porreti (c. 1720-1783)、Mauro d’Alay(c. 1687-1757)等作曲家,著名的Domenico Scarlatti(1685-1757)或也在其中。上之所好,造就十八世紀西班牙音樂與義式小提琴音樂的締結與勃興。西班牙貴族在愛好音樂之餘,亦熱衷收藏義大利名琴,聚集在這些貴族宅邸的義大利音樂家,約有大提琴家Porreti、小提琴家Mauro d’Alay、Filippo Sabatini、Gaetano Brunetti(1744-1798)、Giacomo Facco(1676-1753)等,也塑造出一些西班牙小提琴家如Gabriel Terri、Francisco Manalt (c. 1710-1759)、Jose Herrando (1680 - 1763)、Juan de Ledesma (c. 1713-1781)等人。Ledesma最早以優異的歌喉被國王與皇后挖掘,主要於宗教儀式上演唱。Ledesma之後在皇室的協助下,加入皇家禮拜堂的菁英歌唱隊,並學習小提琴。他的小提琴老師Michele Geminiani,是Corelli(1653-1713)的學生,Michele有個更著名的兄弟Francesco Geminiani(1687 - 1762)。在Farinelli推介至西班牙的義式歌劇中,參與演出的Ledesma,是少數的西班牙人,而在國王精選樂手中,Ledesma也是如此。Ledesma還擅長演奏viola,但此職務的薪水並不高,Ledesma因而需要經營其他生意,但常以失敗告終。Ledesma身後,遺囑要求葬禮節制不鋪張,他淒涼的身後,與其同事大不相同。

         收錄Ledesma這五首小提琴與數字低音奏鳴曲之手稿,於1986年由音樂學者重新挖掘。這批手稿還收錄其他作曲家之作,但Ledesma的音樂最為顯眼。義大利小提琴音樂對Ledesma之影響鮮明可見,尤其Corelli開創的小提琴流風。除了第一曲慢快快之形式略有不同,其餘的四首作品,皆是快慢快之結構。而Ledesma這五首樂曲,雖題名為小提琴與數字低音,但是此版的演奏,小提琴所搭配的數字低音是吉他與大提琴的組合,並沒有一般常見的大鍵琴。解說中特別說明,在十八世紀後半葉的西班牙,已有一些作品,雖標註數字低音,但註明低音獨奏,因而音樂學者推測,此時小提琴的伴奏群中,大鍵琴的角色已淡出,大提琴的地位更為重要。此專輯的錄音,為求聲響之豐富,則加上吉他作為平衡,並可凸顯出西班牙特色。且隨著樂曲而有不同的搭配安排,比如第一、四號,以大提琴搭配巴洛克吉他,第三、五號,則是大提琴與浪漫前期之吉他的組合,第二號奏鳴曲甚至取消吉他的音色。由此可知,巴洛克音樂之原貌,實難以測知,不同演奏家進行演奏上的安排與組構,便會有不同的聲響質地,而這也是巴洛克音樂最精微而繁花似錦的一面。

         正是此種別有用心的安排,讓此奏鳴曲第二樂章,成為此專輯中最讓人難以忘懷的觸動體驗。當然,初聽之時,並不會注意到各曲之間樂器組合上的差異,只是直覺地被音樂收服,被Ledesma那渾然天成又流麗多變,難以方物的音樂色澤所收編。義大利音樂的影響,賦予Ledesma一種清麗抒情的線性質素,而西班牙民歌韻律的滌蕩,讓Ledesma在曲式的變化中注入鮮活詭妙的奇趣,而時代精神的注入,則讓音樂煥發出galant風裝飾性、精巧性的痕跡。聽聽第三軌,在歡快的旋舞中,湧現不期然的迴流與暗波,在預期的聆聽慣性之外,旋舞的熱力愈發蒸騰,但還在熟悉的氛圍中,但是二分四十幾秒後小提琴如哨音般的輕颺與強弱變化,則是最讓人驚豔的片刻。Ledesma習慣拉扯聆聽的慣性,替補上新舊混雜的斷片,讓慣性與逸離之間,獲得新的平衡。

         那讓人魂牽夢寐的第八軌,第二奏鳴曲第二樂章,迷人的餘韻早有跡可尋,在第5軌、第11、14軌的慢板中(第三、五、四號奏鳴曲),已可採擷斷片般的抒情印記(尤以第5軌為最)。但當第二奏鳴曲第二樂章第一顆音符流淌於虛空中,所迤邐生發的綿延線條,匯聚而拉引,心遂如被撥動而引長,而與音樂之流淌同在,與綿延之拉引共振,直到樂句暫時消歇,獲得些微的喘息片刻,又再次被拉引至這段與生命共振的時刻,先前的情感在重複印認中獲得強化,思緒溺入渦流中,難以自拔。這輕微擺盪的往復拉引,看似無邊漫溢,直要將人吞噬殆盡,無有止歇之時。然而,3分39秒後的短暫拔高,更椎心突入,更刻骨瀝沉。卻只短暫瞥現,隨後又被拋擲入先前的擺盪拉引間。最後,5分38秒同樣的高升呼號再次於曲終前拋擲,同樣有顫慄同悲之效。

         Ledesma無意間達致的抒情濃度,在巴洛克時代的器樂中相當少見,但這如歌的聲腔,映現出Ledesma早年聲樂訓練的靈魂之聲,那世俗之光色無法掩蓋的宗教情懷,那華麗的口吻背後的孤絕深邃,都讓Ledesma這名不見經傳的作曲家,值得落腳於網誌中,獲得安棲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