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一年,又是歲暮將盡夜,網誌已留白了一段時間,但生活是無比充實的。如同我之前寫過的詩句:「逝水難留歲暮身」,此時此景,感慨分外深沉。在繁忙生活的底層,如果綽有餘裕,則任何短思片感,皆能衍化成篇篇文字,而飄散於虛空中,是最能載錄此情此境的斷想雜思。然而,如今連這筆之於文字的奢侈,亦都要刻意勾連,方能於諸事過眼的流動推移之間,開鑿出樂思留連的短章一瞬。
或許,一直對著虛空發聲,而得不到回應的處境,讓人有些力不從心,尤其這接續而生的力量,來自於自己信念的堅持,來自於自我兌現的承諾,來自於留存印記的主觀需求,方能在逝水指掌間,不斷挽留片段樂思,而緩慢而篤定地,於日期的夾縫中錨定、墾鑿,即使回應日漸冷清,過客依舊匆匆,當初的承諾,堅持的初衷,似不曾消失。
 然而,人的精力畢竟有限,撰寫文章,歸整樂思,捕捉意念,形諸文字,都需要從時間的逝水中搶奪些殘存的空間,方能於空際中迴旋,化感動於指掌。可如今,研究、教學、閱讀、撰述論文、計畫,濡染揮毫,寫舊詩、鐵筆碎石,以及家庭家務之付出,凡此種種,皆銷蝕誌文吐納的迴旋空間。雖然音樂仍不斷迴旋於耳畔,雖然有許多撰寫的構想萌生又復埋藏,然而,初衷未曾改變,只是稍感力不從心。我想,多年來,我為此投注多少時間,究竟獲得甚麼?沒有任何具體可見的所得,只有精神上自我實現的滿足。有人孳孳營營於世間,至少有名有利,得償其願。而我這一切的付出似乎化成虛空,從煞有介事的熱鬧到白茫茫之冷清。最終,僅有書寫的慾望支撐,僅有鴻爪人生的微毫載錄,是僅存的堅持。如果就此擱筆,我不愧對任何人,只愧對所有尚未形諸文字的美好音樂,所有耳際輕舞飛揚的美好。
Siprutini(1730?-1790?)的大提琴奏鳴曲,就是難以割捨的舞動美好,與此參照的,是David Popper(1843-1913),將近一個世紀之後的魅影琴聲。Siprutini的生平資料闕漏甚多,相關的記載,只有莫札特的父親於1764年的一封信中提到Siprutini的猶太信仰問題,討論較多的是宗教信仰的議題,而非音樂。Siprutini主要活躍在荷蘭以及英國。在大提琴從17世紀發展而來漸趨技巧琢磨,得擔大任的歷史中,十八世紀最受矚目的大提琴作曲家是Boccherini(1743-1805),然而,被遺忘的Siprutini,或許也值得更多注目。巴洛克、古典時期的大提琴曲目,不脫巴哈無伴奏、海頓兩首協奏曲、以及貝多芬的五首奏鳴曲,然而,除了巴哈無伴奏最常縈迴於耳畔之外,海頓與貝多芬之大提琴曲,並未吸引我的注目。然而,Siprutini之作,卻可在初聽之時輕易地突破防線,自有其超出海頓、貝多芬之隱密魅力。這種力量,我覺得是對大提琴演奏技巧之嫻熟,讓樂思與技巧相貼合,而能於琴音悠揚連綿中,吐露源源不絕的清新溫潤。這組作品,是巴洛克餘緒與古典精神之融合,曲式上快慢快之穩固變化,交錯出情感熟稔的路徑。首章之快,往往意氣昂揚,噴薄而出,是洗練高雅的自在酣暢,也是自在舒卷的意得神馳;次章之慢,往往似留實行,於瀅廻澄澈間道出情感之繞指疊宕,那是貼體溫潤的平實之音,綿密而飽滿,在低迴留連處洗滌塵想,自有天籟般自然吟詠、沁心入骨之效(最動人者或許是第五軌之惘然) 。最末一章之快,則是洗盡鉛華的輪旋舞躍,於清新律動感中清揚灑落,與首章之快意飛揚遙相應和。Siprutini最讓人神魂隨行的奧秘,就是在嫻熟推移中,在流轉變換中,起止轉折渾化無痕,優美旋律比比皆是,這如歌的印記,讓Siprutini於巴洛克煥彩多端及古典雅致之融匯間,達到美妙的平衡,增一分則太激昂,減一分則太拘束。配合不喧賓奪主的管風琴、大鍵琴、吉他(第六軌之伴奏趣味盎然) 等伴奏,而不似古典時期不時會搶去大提琴神采的鋼琴。這時代遷運之交的曲風融匯,比之純粹巴洛克之華彩繽紛、均衡古典之紋理清晰,更逗人神想魂留,如要冠上俗氣的稱號,不妨稱之為「大提琴界的舒伯特」。
原想在此誌文中形塑一世紀前後Siprutini V.S David Popper之並置共顯,然而一來前文之牢騷吐露太多,佔去不少篇幅,後文之神交感會,又遠牽曼引,終究指向不同的書寫心境,心境有別,自難憑神力拉回,此時便可適時擱筆。幾番跌宕,心境之改換,前一天文章伊始之情緒早已淡然,或許Siprutini清醇灑然之樂念,亦具淘洗之功。最後,記下今晚參加學生南友之夜前半場之愉快心情,以及離開會場後,於夾峙長廊中興發牽引的前人詩句:「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正足為此時此景寫照。
完稿於12月30日晚
以下聽的是Siprutini 6 Solo for Cello and Bass Op 7